马车驶离楚家的时候,天空突然开始飘雪。
冬日本就暗得早,此刻越发显得天色灰蒙蒙的,路边的行人脚步匆匆。
楚家往常府大宅去,路途算不得远,可等李德安家的下车时,楚维琳透过那掀开的车帘子,见屋檐上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雪了。
李德安家的刷拉一声撑开了伞,流玉踩着脚踏下车,又转过身来扶楚维琳。
替楚维琳整了整披风,流玉把把手炉塞到她手中,笑道:“亏得今日准备得周详,不然这突然落下来的大雪,受了凉就不好了。”
楚维琳刚要说什么,转过头见两个哥儿由女乃娘抱着下来,琰哥儿不耐烦坐车,此时正哼哼唧唧地要找母亲。
楚维琳赶紧抱过了儿子,低低哄了两句。
远远的,卢氏领着丫鬟婆子们快步迎了过来,楚维琳见她的身影越来越近,心亦沉甸甸的。
前世时,她最后一次到常府大宅,便是在景德二十五年的冬天。
那日,亦是如今日这般,入眼的都是洁白的雪。
楚维琳还记得,末路的常府冷清寂寥,根本寻不到前些年那圣宠不断的荣光,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当时她便是沿着这条路,一步步到了松龄院外头。
而现今,依旧是景德二十五年的隆冬,她比前世活得久了,身边的事情也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这常府大宅,还是慢慢冷清了。自打分家起,就没了一堆媳妇婆子们说说笑笑的热闹劲儿了。
卢氏走到近前,一张嘴都是白气:“突然就回了京里,老祖宗都意外呢。这是琰哥儿吧?长得可真俊。”
楚维琳冲卢氏笑了笑,一年多未见,卢氏愈发消瘦了,饶是冬日里衣服厚重,她也如个骨架子一般,下巴尖锐,皮肤白得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楚维琳回应了几句。卢氏却不再多说。只在一旁引路。
见她如此,楚维琳也就没有再问。
松龄院里,段嬷嬷面上带了几分喜色,远远瞧见了楚维琳。便转身往屋里报了一声。
等楚维琳随着卢氏进了屋。站在中屋里去了身上寒气。这才进了东次间。
老祖宗端坐在罗汉床上,一眼看去似是没有什么变化,可楚维琳细细瞧了瞧。还是觉得老祖宗精神气差了些。
“这千里迢迢的,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老祖宗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会叫老祖宗质疑,是在楚维琳意料之中的,她也不慌,柔声道:“在金州时,知道我那祖母身体不好,要熬不过这个冬天,接了信时,当真是心急如焚的。当时想过,兴许是大夫夸大其词,祖母的病情没有这般严重,可转念又一想,生死之事,哪里是我能够参悟的呢。上了年纪的人了,过一年就少一年的,总以为人生路还长,总能抽出机会来承欢膝下……
我一直在想,若是错过了这一回,祖母真的能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吗?这么一想,就坐不住了。江南返京,路途虽远,但也只是我们小辈费一些精力,便是辛苦也是一时的,可若是错过了,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不仅仅是对我祖母,老祖宗,我们爷格外惦记您,说是您还未见过琰哥儿,该抱回来给您看一看的。”
这些都是肺腑之话。
生死之事,当真无常。
就如同江氏,那日欢欢喜喜与孙氏一道去进香,回来时已经是冷冰一片了。
楚维琳记得当时心中的痛苦和无助,她无法接受江氏就这么离开了,上苍给与她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少到她不能让母亲看到他们姐弟长大成人。
楚维琳对章老太太的感情固然和对江氏的截然不同,可扪心自问,那股子后悔和遗憾,她依旧不想品尝。
涂氏幽幽叹了口气,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老祖宗,郁昀媳妇是一片孝心。”
老祖宗缓缓摇了摇头:“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她这是孝心呢?亲家老太太的病情,我也是清楚的。年纪大了,真是说不准的。前些年,我还忌讳生死,到现在也是看穿了。我的身体也就这样,若是郁昀媳妇这次不回来,我说不准是真的见不到琰哥儿了。”
涂氏本是帮楚维琳解释几句,却引得老祖宗如此感慨,一时之间也有些尴尬。
楚维琳赶忙把琰哥儿抱到老祖宗跟前,又让霖哥儿上前请安。
琰哥儿睁着眼睛,一脸好奇,却不排斥老祖宗,叫老祖宗好生欢喜。
霖哥儿离京时还很小,这一番回来,早已经记不得任何人了,来的路上,楚维琳和方妈妈还特特地与他关照了几句,他是聪慧孩子,依着礼数唤了人。
老祖宗左右一个孙儿,忽略了哪个都舍不得,越看越喜欢,道:“你们刚刚抵京,这一日也是匆忙的,等收拾妥当了,过两天带着两个哥儿来陪我住几日,我要好好看看。”
楚维琳自然是应下了。
柳氏打了帘子进来,笑盈盈道:“老祖宗,果真还是有孩子们在就热闹些的,可惜霖哥儿与琰哥儿是跟着他们父母在任上,不能在您身边长大。”
老祖宗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孩子年幼,还是跟着父母好些,老婆子才不做那等恶人呢。再说了,年纪也大了,实在带不动了。”
楚维琳垂眸,老祖宗指的恶人说的是她的婆母、常恒翰的祖母吧。
当年,是那位老人家把常恒翰带到了身边,交由刑家婆子这个女乃娘抚养,不仅是疏远了常恒翰与老祖宗的感情,更使得刑家婆子与老祖宗爷不清不楚了。若非那些往事,后头的事情也就都不会发生了。
老祖宗心底里,还是有恨的吧。
涂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郁昀外放,等任满之后,下一个任地,未必会离京城那么远,到时候,回京来给老祖宗请安也会方便些。霖哥儿和琰哥儿不在,却还有岚姐儿。有聆姐儿。有晟哥儿,妙姐儿也是三五不时就来给老祖宗请安的,老祖宗也是子孙满堂的呢。”
这话说得周详,柳氏笑了。
楚维琳接了话题:“晟哥儿?妙姐儿?”
老祖宗哈哈大笑:“郁昀媳妇还未瞧见过吧?就前月里。郁晓媳妇生了个哥儿。没几日。郁明媳妇又添了个姐儿,我从前日日盼着子孙兴旺,如今。也是有点儿味道了。”
楚维琳了然,难怪今日没有瞧见徐氏与廖氏,原来是在坐月子。
等楚伦歆来了,这人也就算齐了七七八八了。
花厅里摆了晚饭,松龄院里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老祖宗兴致好,饮了几杯果酒。
楚伦歆与楚维琳一道坐着,低声说着话。
“我昨日里去看过母亲,实在是担忧不已,分明之前还好好的,一转眼的,就……”楚伦歆叹气,拍了拍楚维琳的手,“你回来也好,母亲其实心里就记挂这你们几个。”
楚伦歆没有说完整,但楚维琳明白,章老太太记挂的是几个出嫁了的孙女。
“二姐的事情,对祖母的打击这般大吗……”楚维琳喃喃道。
“怎么不大?”提起楚维瑶,楚伦歆就胸口发闷,“那个傻孩子!维瑶是比不得维琇、维琬得宠,可以一个庶女来说,这家中哪个为难过她?三嫂那个人吧,真要我说,她从前一门心思要个儿子,对维瑷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维瑶在她跟前,比维瑷都重三分。维瑶打小跟着维琇,吃穿用度,不曾亏待过,去外头做客走亲,说起楚家二姑娘,人人都要赞一句本分知礼,怎么到了这婚事上头,竟然会糊涂到那个地步!”
对着楚伦歆,楚维琳说了几句心里话:“二姐姐的那些糊涂心思,都是听了不该听的人。沈姨娘自己看不穿,日日叫二姐姐忍着顺着,还有钱妈妈那个包藏祸心的故意挑拨……”
“当时,她明明能月兑离苦海的,却……”楚伦歆按了按眉心,“说维瑶是病故的,我是不信的,许家那不要脸不要皮的,早就恨不得维瑶死了。不单单是我,咱们楚家上上下下,哪个不晓得维瑶死得不明不白的?可还能怎么办?天南海北的,人早就入殓了,难道我们还要去挖出来查验不成?便是查出来了,又能如何?当初打官司,京城里多少人瞧了一场大笑话,再为了这事儿闹起来……
不过是哑巴吃黄连,怪就怪维瑶不开窍,若当时……
母亲为此难过了好一阵,怎么说也是看着长大的亲孙女。
最要紧的,还是维琇的事情。
母亲一直以为维琇嫁得好,逢年过节送信回来时,从来都是喜气洋洋的,膝下又有两个哥儿,母亲对维琇再是放心不过了,等接了你的信,才晓得绍城那儿是那么一个状况。
哈芙蓉,我真的没想到,贺家里头竟然会出了这样的东西!若不是有你在,京城里等到的就是维琇的死讯了,我都不敢想,维瑶和维琇接连没了,母亲能不能扛得住。
维琇回来后,我过去看她,心真是痛啊,当年娇滴滴的大姑娘落到这般田地,好在是归家来了,往后再不受那等苦。
母亲当时便与我说,她后悔了,当年说亲的时候就不该讲什么门当户对,不该讲什么排场,再风光再荣耀,也不必就嫁在眼皮子底下,愣冷了热了都能瞧得见,好坏都能护着。如维瑷那般,就在京城里。”
楚维琳苦笑,这便是人的真性情吧,只有经历了生死,才会知道什么都是虚的,什么都比不过能握在手中的平安。
“我很好,祖母也瞧得出,我过得很好。”楚维琳宽慰楚伦歆。
楚伦歆含笑点了点头:“要一直好好的。”
楚维琳沉吟,低声问起了夏姨娘的事情。
楚伦歆一听夏姨娘的名字就皱了眉头:“是真的没了。这事儿本不该告诉母亲的,偏偏……要我说啊,东跨院就是夏姨娘她自己放火烧的,还害死了连个人,她就算是死了,敢回来东跨院?躲都来不及呢。东跨院里的动静,大抵就是老鼠在折腾。本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宽慰母亲几句便好了,却成了这个样子。为此,三哥和五哥还争了几句,最后不欢而散。”
事已至此,再追究也无用,只能盼着章老太太莫要再往心里去了。
外头落雪,老祖宗也就不多留他们了,等席面撤了,便催着他们回去。
楚维琳想去瞧瞧徐氏,可见大雪没有停的意思,只能作罢。
坐车回了石清胡同,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了,屋里烧了地火龙,很是暖和。
楚维琳照顾了连个孩子歇了,也就吹灯落账。
这些日子赶路,实在是累着了,等落了床,整个人踏实下来,很快便沉沉入睡,第二日直到外头天大亮了,才幽幽转醒。
楚维琳唤了宝槿进来伺候,道:“什么时辰了?”
宝槿笑道:“女乃女乃不用急,太太那儿使人来吩咐了,说是女乃女乃这些时日辛苦,今日不用忙着过去请安,多休息休息才是要紧的。”
楚维琳闻言,也就不着急了。
她和涂氏之间相处,讲究一个直白和互不干涉,继母与儿媳,既不打算处得和母女一般,也不想成了天然的仇人,实在不用多费那个琢磨来猜测去的心思,简单了当些,彼此都轻松。
说起来,从前在京里时,她就基本不去涂氏跟前请安,免得彼此都不自在。
这一回,涂氏说的是今日免了,可心底里,大约是想着往后日日都免了,楚维琳打算从善如流,大家都舒坦。
用了早饭,楚维琳安排了车马,带着两个孩子往常府大宅去。
老祖宗见了霖哥儿和琰哥儿,欢喜不已,楚维琳把孩子留在松龄院里,自己往徐氏院子里去。
徐氏正在坐月子,楚维琳一入屋子,就闻到了一股女乃味,见楚维琳来了,她赶忙道:“你看我,蓬头垢面的,你别笑话。”
“哪个坐月子时不是如此的?我生完霖哥儿时的样子你也瞧见了,不也是一样的?”楚维琳在一旁做小,笑道。
徐氏扑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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