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昌平紧闭着双眼,他的耳朵能听到东边裂口处成堆的尸体上,火星未灭残苗舌忝着皮肉“吱吱”的声音,余下个百名部下痛苦的申吟声和面对着死去兄弟痛苦的低泣声,他屏住呼吸也能闻到那让人作呕的焦臭味,还能感觉到身后村民的目光如一刀刀利刃欲将他割裂撕碎。
他猛的睁开眼睛,直视沐沂邯:“给个痛快吧!”
“好啊!”
刘昌平没料到他竟如此轻易答好,本想着这沐沂邯若整他他便咬舌自尽,他看着面前男子始终满面春风的笑着,看着他袖口微微一抖,伸出手摊开在他眼前的却不是刀刃,而是一颗药丸。
刘昌平先是一愣,片刻会意,冷冷一笑道:“别想用药来控制我,我大不了可以咬舌自尽,岂能受你摆……”
话未说完那药已经入喉,沐沂邯拍拍手挑眉愠目道:“废话还真多,<半柱香后告诉我服药的感觉。”他说完蹲下来,平视刘昌平,嘴角勾出一抹邪笑,轻声道:“你可是有幸成为了这屈膝丸的第一位试药人,别辜负了本候的美意,慢慢体会乐在其中哦!”
“屈膝……屈膝丸……”刘昌平木然的瞪大眼睛,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在幻化,不要一炷香时间,他已经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飘飘然升起直冲九天的荡漾感,这感觉如同自己被大师开了光后被赋予了无上的灵力,又如同一晚上睡遍了天宫的仙女累到还想再累一点,他几乎能看到云卷云舒间天空飘起了七彩祥云佛光万丈,听到了西方梵音美妙的乐曲滑过耳道流淌进脉络将他度化,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怎么样,爽哉否?”
沐沂邯一脸邪魅的笑此刻在刘昌平眼里却如同初生婴孩般的纯真,纯到不能再纯,干净到不能再干净,他控制不住的喃喃道:“爽……飘飘欲仙……飘飘然……飘到不能再飘……”
沐沂邯嫌恶的蹙蹙眉,反手一耳刮子将这个飘到不能再飘的人打回原地,简短利落说道:“到守备府带上你的三妻四妾五儿六女准备七到八驾马车九到十个奴仆三十到四十套军服五百到六百守备精兵随本候到庐州城听明白了吗?”。
刘昌平在云里雾里被他一巴掌打到半醒,听他不歇气的吩咐了一大堆,在心里过了两到才过明白,敢情这人是想利用自己守备军将他送到庐州城,还要带上儿子做人质,方才那个什么屈膝丸此刻还在他血脉里燃烧着,他明明心里清楚着这药丸不是好药,但是意识却不再随着自己掌握,他知道不能被这个人驱使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咬断自己的舌头,但是舌在齿间却再没有方才那股视死如归的勇气咬下去,因为那药丸的药效,那奇妙的感觉是个人都抵抗不了也不愿抵抗。
“还有……”沐沂邯看着木木然还在飘的刘昌平,笑道:“慢慢飘吧,飘到明日再来找我拿药,否则这飘完了陡然一落地将会是很痛苦的,呵呵……”
当天晚上,刘昌平就带着沐沂邯和他所有人来到了自己在庐江县的守备府,连夜在守备大营抽调了五百精兵,带着自己的一妻一妾和两儿一女一同踏上了前往庐州城的路。
村民们都回了村子,沐沂邯让刘昌平将那余下的一百守备军留在了村子里,他很明确又很大度的说了,“村子里若少一个人就在你孩子身上戳个洞,一人换一洞还是你比较占便宜。”
赵村长被带上了和他们一起前往庐州城,赤云骑换上了守备军的衣服混在队伍了,沐沂邯带着萧静好登上了刘昌平准备的宽沿乌蓬马车,这马车外面看上去普通,但车厢内设施齐全豪华舒适,其余几驾马车分别装着刘昌平的孩子余三驾空车跟在后面,以备不时之需在必要时可以扰乱视线。
从庐江县到庐州骑马大概要两天的路程,现在虽然走的是官道,但一行几百人难免速度减缓,加之雨天路滑,行起路来更加艰难。
从傍晚还未到庐江县时天上又开始落雨,渐渐的雨势越来越大,刘昌平畏畏缩缩提了句在雨天不好行路,但沐沂邯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在两天内赶到庐州城,吃人嘴软的刘昌平只得住嘴,心里暗骂这厮吃人不吐骨头,难怪臭名远扬南晏官场,这才封官大半年就雷霆万钧大刀阔斧的解决了一批和他不对付的地方官员,轻飘飘的安插了他自己的人,河间府,广平府,保定府这些靠北的直隶省府已然是他的地盘,现在又将手往东南伸,殊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给烫得满嘴包……
马车里,沐沂邯盘膝闭眼,香炉里点了他自己配的草药,萧静好见他调息不敢打扰,仔细辨别了半晌闻出有薄荷紫苏两种药香,在庐江郡守备府时,她和沐沂邯分别沐浴过,当时就见他脸色不好,问过他说无妨,现在看来定是淋雨染了风寒。
一个多月前因为自己大意将他拉进清池引发急症,太医嘱咐过两月内不可大意需尽心调理,现在又因为自己害他染上风寒,想起在岩峭山洞内山匪来前,他背着手紧锁眉头面对着洞口的表情,在马匹拖着烈焰大败守备军后岩峭上看到他时,他微微颤抖的双手,紧抿的唇,这几个看似微小的动作和表情,在她脑子里却在无限放大,以前的沐沂邯,他不会受任何人干扰,他做事说一不二,行事狠辣决绝,处事圆滑狡黠,在他眼里只有能利用和摆布的人,但在皖西,在皖壁岩,他露出了他生平第一次破绽,就是这样一个在别人眼里只会损人利己的人,却也会为了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殚精竭虑,如果他不想救那些村民,大可以直接将她萧静好拎了走人,如果他没把村民的命看在眼里,他怎么会立在雨里忘了给自己调息驱寒,即使在大败刘昌平的五百守备军后还在后怕到抑制不住的微抖着双手。
他一直就不是一个冷血自私的人,只是与生俱来的身份和成长的环境将他磨砺的如同所有皇室贵族一样,习惯用冷漠当作盾牌保护自己,用阴刻当作利剑排除异己……
“主子!”
沐沂邯睁开眼,萧静好忙掀开车帘幕,身披蓑衣的斥云骑骑马跟在马车旁,他低头看了看萧静好,犹豫了一下。
沐沂邯淡淡道:“说吧!”
“已经传信到庐州城的弟兄了,按主子的意思让他们莫再妄动,但我们不动那盐湖大坝似乎已经无法承载,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南直隶总督已经派庐州知府监制抢修,沐悉带着步兵营的人被安置在城中驻兵大帐,他说……他说让主子自己想办法进去……”斥云骑本不想帮着传沐悉的混账话,但这事又不能不说,吏部文书和官印都被沐悉带到了庐州,没这两样东西在手主子就是一平头百姓,再被当做山匪或江湖大盗给剿了也是有可能的。
“嗯!”沐沂邯微微点头闭上眼睛不再,他知道身边的人自己会忍不住问他,有些事他并不想瞒着她,只是觉得有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很肮脏很黑暗的东西尽量避免着她而已,这世上他从不求别人能理解他,只要小元儿心里明白他再怎么翻覆这一天一地,但绝不会翻覆她就够了,从没想当一个别人口中的好人,好人短命好官短寿当个好皇帝就是短命加短寿,这次救下这整村的人完全是因为被她逼的,嗯,对,就是被她逼的。
萧静好放下帘幕,探究是看着面前闭着眼装莫作样的人,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盐湖堤坝能保住吗?”。
“我哪知道?”他悠悠睁眼,端起茶盏也不喝,接着道:“能保住是他们运气,保不住我这次就不算白跑!”
萧静好看着他端起茶盏,这是他在算计人或是有心事需要思考的时候习惯性的动作,只不知他到底现在是算计人还是有心事,皇上封他为江淮巡按御史,查察整饬吏治顺带视察沿线堤坝,他第一站就往这庐州府跑,又恰逢盐湖堤坝可能溃堤,看来他是早将江淮一带堤坝修葺进展和牢固程度掌握在心,在这之前派了人在盐湖堤坝埋伏,等着或是帮着雨势渐大后堤坝溃决,到时候他再现身直接扳下庐州府那群人,这就是他所说的不算白跑一趟。
从来当官的只要是卷入政权纠纷中就不再是纯澈能为百姓的好官,沐沂邯所做的一切,在以前萧静好会觉得气愤难平,但在经过了皖壁岩这件事后,她只为他心疼,心疼他身在这政权漩涡中不得不狠的悲哀,不是他也会有别人,百姓的命从来就是最贱的,八年前水淹庐水县,今次就不知会将哪里的良园变成汪洋。
这些事不是她可以改变的,就连沐沂邯,萧相,哪怕是皇上都改变不了,只要是有高低阶位之分,就避免不了这些惨剧,有人的地方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人祸,但当权者常常会把人祸归结为天灾。
轻叹口气,自言自语念道:“其实天灾有时候靠人也是可以避免的啊!”
身旁男子听到她的轻叹,不语,抬起茶盏揭开杯盖送至唇边,氤氲水汽将他的眉眼雾化,侧壁一角挂着的琉璃铜丝镂空油灯在车身的颠簸中忽明忽暗,暴雨夹着冰雹敲打着乌蓬车,这雨憋了近半个月才肯落下,而来了就势不可挡。
在青鸾谷曾和师父学了几年的天盘九星八门,这些奇术除了沐悉太笨学不进去以外,他手下的精英起码有十人都能完全运用,他深知今年江淮地区必有水患,在一月前就将这十人放开派往江淮各处,果不其然半月前就收到消息这水患之处就将出在这盐湖堤坝,今年不止雨势来势汹汹,就在北边去年冬天的连场大雪山脉受极寒影响积淤的雪加厚冰川,而今年暑天极热,加至冰川融化,堤坝最脆弱的盐湖将再次面临溃堤的局面。
车厢内两人都不再,萧静好抱膝埋头听着冰雹敲打着车篷,就像是小时候吟月居照顾她的婆婆拿着簸箕抖大豆一样的声音,那时她和萧蜜儿两人就爱守在跟前看着婆婆抖豆子,因为那是她们经常也是最容易吃到的零食,炸好的豆子撒上细盐,嚼在嘴里“咯嘣,咯嘣”的,把所有的委屈都在那齿间脆脆的声音里狠狠嚼碎,本以为在相府得不到父亲的关爱自己就是天下最可怜的人,现在才知道卑微委屈都算些什么,至少她还能有命在,有豆子嚼,有一方屋檐遮风挡雨,能吃得饱肚子……
身旁传来起伏均匀的呼吸声,他很少这样坐着就能睡着,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撑着头,长腿一条摊平一条弓膝,背靠着车厢壁,萧静好轻手拿开他手里的茶盏,伸手探探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只是鼻息有点重,看来风寒是在所难免的了。
在隔柜里抽出薄褥帮他盖上,他迷迷糊糊微微的睁了睁眼睛,蹙着长眉眯着双眼聚光看清了眼前人,抿嘴一笑,就势往她腿上一躺拉开身上薄褥将两人一齐罩住,萧静好想退开,却听到他在她怀里喃喃道:“要死一起死……要睡一起睡……”说完还将脸温存的在她腿上磨蹭两下,长臂也紧紧箍住了她的腰。
萧静好想骂他无耻,但想想自己好像是说过死也会和他在一起,但似乎没说过睡觉要在一起啊,他又故意曲解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