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外一片缟素,太妃梓宫奉皇宫故居乾云宫,停灵百日,内外大臣各路亲王郡王各命妇公主郡主缟素二十七日不除,日行三奠早晚哭临。
孝诚帝亲自率众守灵三日,为兄长极尽孝道。
端静太后大丧第三日,晋王府也是一片愁云惨雾,那日刚闻太后仙逝,斥尘衣几声抽泣后便陷入昏迷,张太医和陆大夫两人轮流守在病榻边,一瞬不敢合眼。
陆大夫跟随晋王多年,这些年来药浴驱毒也只是每月七日的煎熬痛苦,过了那七日至少看上去和寻常人无异,但自从一年前地宫回来开始,毒不再发作,却是身体迅速衰弱颓败,直至现在,已经呈现大去前的征兆。
病榻上的人气若游丝,整整三日都是高烧不退,也无胡话,只是毫无意识的昏睡,眼见着气息越来越弱,府中众人已经慌了手脚,元琪元纪在宫中守灵三日后便日夜守在晋王府,只是守着也不济于是,该来的总是要来,大家心里清楚,也许就在这两天了。
……
终于安静了……
斥尘衣吐了口气,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觉全身无力,人的意识时清时浑,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重逾千斤。
他放弃了,静静的躺着,这些日子都是这种状况,明明知道元琪的眼睛哭肿了,元纪的牙根快咬断了,冰蓝输内力以至于快内伤了,他想睁眼却始终睁不开。
应该是大限快到了吧……
这样也好,一辈子没有尽到孝道,在黄泉路上陪母妃走一程也是好的。
元儿……
默念着这个名字,在入梦前勾动了嘴角,笑了。
“走吧!”
带着回音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斥尘衣猛然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很刺目,忙闭上的眼睛。
感觉光圈在渐渐的缩小,最后消弭于无形,如果身旁没有陌生气息的话,他很可能会忽视掉方才的声音,只当是幻觉。
睁开眼果真看到榻边有人,一个男子。
普通的样貌,五官表情很不自然,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他易了容,还是用的最劣质的面具。
“走吧!”
男人重复了一句,语调寡淡,毫无声调起伏。
斥尘衣动了动手脚,全身的知觉霎时间找回了。
“你来接我走?”
男人点头,动作僵硬,好像没上机油的木偶。
“你是?”斥尘衣含蓄的询问,虽说是下黄泉,但也要搞清楚此人的来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
在男人比念禅还平淡的嗡嗡声中,斥尘衣不客气的打断了他。
“行了,《千字文》我三岁就会背了,你究竟是何人?”
男人掩盖在面具下的嘴角很明显抽了一抽,神色有些挫败。
想了想,道:“玄天奥妙,星宿亦移,天命轮回,千古涤荡,身穿异世,魂系千年……”
边念边观察斥尘衣的神色,看到了他表情的变化,男人眼中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怪力乱神,子所不语,阁下莫要装神弄鬼了。”
“……”男人得意的神情还没表现完,就被斥尘衣打击,此时带着面具的脸表情古怪的很。
决定不装了,装神弄鬼的天分他还真没有。
揭开面具,露出一张年轻英气的脸,双手叉起腰,道:“本仙千里迢迢来接你月兑离苦海,你居然不给面子,无知的凡人!”
“莫说我不信神鬼之说,就算是信……”斥尘衣上下打量他,继续道:“阁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仙。”
男人拨了拨肩上的长发,发丝有些飘逸,自认为这一拨兴许拨出了些仙气,又自认为仙气十足的勾唇一笑,凑进斥尘衣,道:“本仙是掌管轮回三道的使者,即是天、人、阿修罗道,只是三十年前将人间的轮回镜不掉到了酒缸里,一下子乱了套……”男人抓了抓头皮,有些烦躁,不知道怎么解释,“哎呀……就是镜子被酒泡坏了,这三十年间投胎的有十几个倒霉鬼投错了地方,你就是其中一个。”
斥尘衣一头黑线,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这男人。
许久,冷笑道:“阁下扯得真离谱,在下虽不是佛道中人却也知道六道轮回乃佛教说法,如何跟你仙家道教扯上关系?”
“啊啊啊……你不知道吗?”。男人指着斥尘衣,腆着肚子,道:“无知的凡人!那些佛不成亲不生孩子,人口增长缓慢,好多空缺招不到人,仙界人满为患,玉帝准许我们出国打工,我可是持有去西天的护照的,你这个无知又愚蠢的凡人!”
突然叹了口气,坐在了榻边,低声道:“这些投错了胎的,有的不得善终,有的要受这一世的非人之苦,只有这样才甘愿放弃一切了无牵挂的走,哎……都是我的错!”
虽一时接受不了这种说法,但这男人的歉意不像是假,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男人抬头打量了他半晌,问道:“你就不好奇?怎么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
斥尘衣眼睛一亮,疾声道:“我想知道母妃去了哪。”
男人白了他一眼,昂起脑袋,道:“本仙只管弥补过失,将投错胎的送回正道,别的人我才不管。”
斥尘衣心道这人凭的可恶,既然他失职补过,那便用这个威胁他,于是冷冷道:“你一个过失却要让这么多的人一生受尽非人之苦,做人也做够了,我死后也不想再入轮回,只想化作孤魂逗留人间。”
“本仙已经受到惩罚了,罚了我三十年工资啊。”男人伸出三根指头晃动,一脸肉疼的样子,“再说你也死不了,只是重过一次轮回镜,回去你该去的地方。”越说越气,不禁怒道:“呔!你个固执的凡人,别人都是欢天喜地的跟我走,就你一个不愿意,苦还没受够吗?”。
“苦是受够了,若我执意去死不愿投胎呢?”斥尘衣斜眼睨他。
男人心道不妙,这狡猾的凡人!
犹豫的好半晌,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iPad翻了翻,道:“这时辰你母妃还未过奈何桥,不过她的下一世这里有记录,她这一世害的你身中剧毒,算是你的克星,下一世投胎的世道和你相距甚远,身世普通六十善终,其余的再不可说。”
斥尘衣心里扯痛,不过自己已经看透了生生世世六道轮回,不管在哪一世活多少年都只是一个过渡而已,无需强求。
“走吧!”
斥尘衣点点头,起身在床头拿出一样东西,无比留恋的抚模着,问道:“这个可以带走吗?”。
男人看了看他手中那支枯柳条,嗤笑道:“依我说你还不如带几个玉佩或是金条,这破柳条带着干嘛?又不值钱。”
看着他将柳条放入怀中,又道:“死心眼的凡人!前阵子本仙送的一个丫头还晓得带一些吃饭的家伙,本仙好心提醒你,这投错胎就和中大奖一样难得,要好好把握好好利用,带几个鼻烟壶或者是顶级玉器到了另一个时代就成了古董,古董你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可以坐地起价让你一朝月兑贫的好东西,你一个王爷这种东西多了去,还不赶紧选几样又轻便又值钱的玩意,哎……迂腐的凡人……什么声音?”
斥尘衣竖耳聆听,一阵沉肃的钟声仿佛在悠远的轨迹中飘荡,一声声击倒人的心口,呼吸随之滞缓。
这种钟声他很熟悉,朝廷召集文武百官的紧急钟声。
已经有八年没有这样突然敲响了。
若无紧急战事……
“哎……又是战事,全是些没事找事的凡人!”男人摇头。
斥尘衣霍的一下站起身,道:“我现下不能跟你走。”
男人跟着站起来,怒道:“不走也得走,本仙还有还多人要送,没功夫跟你墨迹。”
“国有难,我现在不能走,阁下先去送别人吧。”
“你你你……”男人愤慨不已,脸红脖子粗的哽着脑袋道:“顽固的凡人!受了一世苦还不够吗?就你这破败身子还想上战场?”
斥尘衣不语,走至木柜拉开抽屉,提出一串玉环珩珮塞进男人手里,淡淡道:“这是皇家所配之物,作为你说的‘古董’应当是绰绰有余,望阁下笑纳,许我半年时间,到时定当和阁下走,再无异议。”
男人喜滋滋的玩着珩佩,心道这凡人也不算迂腐,居然懂得贿赂神仙。
得了宝贝,心情好多了,威胁道:“算话,我留你半年的命,半年后我来接你,若到时再反悔,本仙就把你塞进地狱道。”
说罢手一招,一道亮光闪过。
朦胧中听到元琪欣喜的声音,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榻边围满了人,方觉原来是南柯一梦。
“三哥!”元琪扑进斥尘衣怀里,不住抽泣:“我还以为……以为……”
“傻丫头,三哥没事。”斥尘衣笑着抬手模她的头,竟觉得全身轻松,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不禁一阵恍惚,有些怀疑方才的梦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真的,那么听到的钟声便是真的了?
霍然坐起身,满屋的人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
……
契丹八部突袭北渊边境。
悉万丹部、何大何部,伏弗郁部三部联合兴兵十万,越草原袭大通,两县失守,北渊边军退至漠河以南!
羽陵部、日连部、匹絜部三部占据林勒草原,十万契丹骑兵有向东移奇袭隅州的趋势,隅州边城告急!
黎部、吐六於部两部十万军已至绥县叩响城门,隅州急调三万府兵从后路增援绥县守城,如今已困守五日,即将弹尽粮绝!
北疆大片驻地发来的告急文书如燕京连绵不断的雪片,孝诚帝焦头烂额。
大通边将军手握重兵,二十万军竟然不敌十万骑兵,两县失守,说出去谁都不会信。
北渊五年无战事,最近的一次是在绥县契丹人办成马贼骚扰边境,晋王带人马扫清外寇,那也只是契丹人寻衅滋事,小打小闹一通,如今却不同,八部联合奇袭北渊,目的不止是占领草原,更有连下几城的趋势,最近的晋王一案和乌玛镇的围剿被他们探得了风声,加上端静太妃过世晋王病重,此时举兵侵犯,竟是瞅准了北渊此时的沉疴突发力有不逮。
揉了揉沉重的眼皮,问身后的内侍:“端静太后的灵堂可妥当?”
“回皇上,命妇和后宫嫔妃们朝九晚五哭灵,一切井然有序。”
孝诚帝“嗯”了一声,看向元纪。
“皇上,东面几州的驻军可抽调部分,大概有十五万军,只是南水北调劳民伤财,这样一来粮草辎重大量耗费不说,战力也会磨损,智者不为。”兵部尚书乌有庭道。
元纪喝了口茶,长指敲着桌案,想了会道:“乌大人言之有理,东面几州的驻军不能调,只能靠北面各州的府兵增援,大概能凑出十五万,只是现在最麻烦的就是大通边将军的那二十万军,还有紧连云丹草原的绥县,府兵不擅平原作战,遇到契丹骑兵必定实力大减,所以府兵只能守城,想要迎敌还是需要剽悍的骑兵。”
元纪说的他何尝不明白,现在恨边将军已经是牙痒痒,但强敌当前,也不能现在就惩治他,还有云丹草原的骑兵,他不认为经过了乌玛镇和三哥的事情后,新月族会那么好心出兵相助。
正烦躁时,黄门官传报:“晋王殿下求见!”
孝诚帝心中一跳,下意识望向元纪。
元纪淡淡问道:“皇上可愿宣见?”
“宣!”
一声传报后,两个人影缓缓步入大殿。
那人一身青色衣袍,面容清俊修洁,神色无喜无悲,病气似乎已经消退,若不刻意去看他稍稍瘦削的身姿和脸庞,真无法前一日张太医来报的“命悬一线”。
这个人的到来让人没来由的安心,他总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孝诚帝眼眶一潮,别开了脸。
斥尘衣带着萧静好行了礼,乌有庭等人很识趣的跪安退出了大殿。
斥尘衣方落座便开门见三,“皇上不必忧心,大通那边臣可以去调解,自是让他不敢懈怠。”
孝诚帝心中愧意更浓,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现下他才从病榻下来,便自请去大通,不说他目前正带孝,只谈身体也不可能劳动他去受那种苦。
“端静太后那边皇兄可去悼唁过?”孝诚帝扯开话题。
“去过,太后很安详,臣也放心了。”斥尘衣继续道:“边将军麾下有不少是臣当年旧部,臣向皇上请旨,作为监军前往大通,还有新月族愿出五万铁骑对战黎部、吐六於部两部十万军,恳请皇上准许!”
孝诚帝呐呐的看向一言不发的萧静好,见她神情自若,开声道:“新月族世代散居草原各处,虽不被北渊承认,但外寇来袭损毁的也是我们的家园,所以保家护国我们草原儿女义不容辞,望皇帝陛下准许。”
这等送上门的强援无疑是雪中送炭,孝诚帝当即准了,又对斥尘衣劝道:“三哥就留在燕京先养好身体再说,监军一事朕另有人选。”
“皇上莫非是不放心臣?”斥尘衣立即道。
“三哥!”孝诚帝被误会,心中一急语气急躁,连自称都改了:“何故曲解我的意思,你明知,明知……”说道最后咬着唇再也说不出话。
斥尘衣和元纪相视一笑,起身将手搭上永诚帝的肩。
这个动作若是臣下对皇上做实为大不敬,但兄长对幼弟做却是出自心底的关怀。
孝诚帝再也忍不住,顺势便一把抱住他的腰痛哭。
内侍总管颇不自在的抬头看殿顶,元纪淡定的喝了口茶,拿过军报和萧静好商量。
斥尘衣轻拍的他的背,自从他主政一来就很少将他当孩子这样安抚,其实是想逼着他长大,总以为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了,经历了这些事才发现,自己就像一个执笔画圈的人,却从未计量过每个圈之间的距离他能否跳的过。
渐渐止住了抽泣,孝诚帝贴着兄长的手臂却不愿离开,仿佛这样才能找回从前那种有着依靠的感觉,他贪恋这种依赖感,特别是在感受到独自坐在皇位上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后,这种再次得到兄长关怀的感觉真的很好。
一条干净的帕子擦去了他的眼泪,斥尘衣轻轻推开他,扶正他的肩膀,温言道:“急景流年一瞬而过,往事已了,再不得犹豫再三举足不前。不过皇上这次除了判断不明,其果断雷霆之风还是颇具威仪的,值得褒奖!”
包括孝诚帝在内,殿内几人不约而同噗呲一笑。
孝诚帝笑到一半忙收齐笑容,想起这次的事又开始愧疚尴尬。
斥尘衣扯开话题,道:“这次战事非同小可,各位也该明白契丹八部为何趁着这个当口大举侵犯,所以我必须露面,一来盯住边家,二来稳定军心,再则契丹战术我非常熟悉,找别的人当监军不见得比我合适。”环顾各人脸色,接着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这些年来比这次更严重的情况也有过,不还是挺过来了,也没见我躺下去就一命呜呼,放心吧,监军不上战场,否则军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