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教训中肯,七王爷垂手称是。他挨训多了,聆训的态度一直很好。这会儿是真的受触动了,认错的态度就更诚恳。
余又致歉道:“王爷身边仆从,都是逝儿打坏了。任凭王爷怎么责罚。”
七王爷想了想:“那就回头请看看,要有好差使,拨个给他罢。”
余露出“你确定?”的惊异神色。
七王爷确定!
他很赏识周孔目,所以当然希望周孔目往更有前途的地方去。栋勋那儿好归好,但京城的军事力量,基本也就是摆设而已了。“一夜拔唐家”这种战事,真是百年难遇,出过一次之后很难再出第二次了。局面又会回到以前的状态,像闷热的暑天,端起架子蒸着,不能有一点儿行差踏错,又有很多复杂的利益牵扯。栋勋当这差尚且当得苦闷呢,还亏得是贵家,从这种气氛。中养大的,忍得过来。周孔目去了却未免吃苦,出头之日也遥遥无期。说不定还是余家这边更适合他。
再说,周孔目又不是七王爷好的那口美人儿!七王爷有什么舍不得的?
虽然说不是美人儿……他又奇怪的牵扯着七王爷的心。七王爷有点害起怕来,生怕在此丑男身上毁却一世英明,送出去又有什么奇怪的?
“余家军要全军赴北增援了。”余道。
——所以说他把得力的属下推送出去,又有什么奇怪的?……咦?!七王爷瞠目:他刚才听见什么了?
正是北胡军报。这时候终于也传到了余这边。余是特地来叫阿逝回家的,一找没找到、两找没找到,听说老街动乱,扑过来,就歪打正着,撞到了这帮子人。
她还没时间把这话头跟七王爷理顺呢,浴室那边伺候的无赖连滚带爬跑了过来请罪。
“周兄怎么了?”七王爷心底油然而起的是这么一片担忧。他自己也觉得很无稽,于是话出口问成了:“蝶老板怎么了?”
“蝶老板很好。”无赖们手忙脚乱告诉他:“蝶老板没事。”“有事的是周兄。”“——不对,是周姐。”“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七王爷青蛙眼瞪得更鼓了:什么鬼?
周孔目仰躺在浴池边上,仰望着黄拉拉的天花板。心中涌起的唯一一个想法也是:什么鬼?千年修行就此毁于一旦。毁于一旦!
蝶笑花很有礼貌的在旁边轻咳一声:“我避出去吧?”
“把衣服留下。”周孔目要求。
那帮子无赖吓得连滚带爬的出去。竟连替换的衣服都没留!见了鬼了。
蝶笑花很体贴很理解的“哦”了一声,匀了一半衣服出来给周孔目。
于是七王爷来时,就见蝶笑花衣裳不整、差点就衣不蔽体的,那么美人新浴的。坐在浴室门外。
那个妖娆的身段、那泡出来的粉扑扑脸色、那半干的秀发垂两肩。趿着此地原色杂木屐的那双足……不合适!太不合适了!糟糕他鼻血要喷出来。
亏得七王爷。好辛苦忍住了,问:“里头……?”
蝶笑花忍笑,点点头。
七王爷一头就冲进去了。正撞见周孔目换衣服。
周孔目也不含糊,衣裳扯起来往要害地方一遮,直接送他一个字:“滚!”
七王爷更不含糊!怎么说也是尴尬场合经惯见惯的人——虽然很多场合的尴尬根本就是他自己制造的——总之他身经百战!一开始大概有点懵,立刻反应过来,两眼一闭,身子往前扑。
周孔目正奇怪着呢:扑我?就算我是个雌性身体。王爷也不至于就**上了吧?
七王爷果然不是扑周孔目,目标却是周孔目身体侧后方的那缸浴汤。
“哗啦啪!”他和衣扑进浴汤中,把自己好好洗了洗,还是闭着眼睛,解释道:“我觉得今天怪事太多了,我再不洗,怕没机会洗了。咱们先洗干净了再说。”
周孔目道:“王爷别啦,仔细水进嘴里。”
“呃……”
“那边才是冲的地方。”周孔目指点。
这种地方的浴室,不像七王爷他们享受的地方,一池都是活水。这地方的浴池,是封闭的。七王爷把身上的脏东西洗在里面了,里面的水就脏了。照理说,是要先用旁边陶管里通出来的水,把自己洗干净,再泡进热水里的。
周孔目就是在被淋浴时穿帮。等她自己也被淋得清醒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无赖们吓得鼠窜而去。
“谢谢啊。”七王爷打算闭着眼睛模到冲洗的地方。周孔目看不下去了,伸手搀他:“我带你。”
“谢谢啊!”七王爷继续他谦恭有礼的模式。
“王爷其实张开眼睛没事的。”周孔目实在受不了他。这当儿周孔目已经把蝶笑花留下的外衣裹上了。周孔目的原装身材,她自己心里有数,虽然是雌性,也没多好看的,健康周正而已。这么一裹,就已经没什么诱人的了。七王爷张眼看了也没事。
“不敢张眼。”七王爷**一声。
“……”周孔目低头自己确认一遍,“有什么不能看的?”又不像外头蝶笑花,哪里露一丝缝隙,都撩人。就算哪儿都不露,披着掩着,也撩人。那才叫人不敢张眼哪!
“你这头跟身体不搭。”七王爷抱怨。
“哦!”周孔目恍然大悟。她身体是穿帮露馅了,但脸上伪装还粘得紧紧的。那黑脸膛、皱脸皮、鹰钩鼻、络腮大胡子,搭这个身体,带来的视觉冲击是毁灭性的。所以那些无赖们脸色蜡黄夺门而逃,三分原因是:“卧槽王爷身边的人有这种秘密我们不能多看。”还有七分原因是:“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或者简单点:“鬼啊!”
七王爷在水管下坐定。周孔目试了水湿,给他冲着。七王爷且冲且道:“你就不能把胡子缷了?咳咳!”差点呛到。
周孔目好气又好笑:“哪儿那么容易?怕人拆穿,粘得牢牢的。热水泡一个时辰都没事。”
七王爷哼唧:“为什么易容?”
周孔目静了静。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要跟人家交代的。当然。
七王爷觑着她脸色:“要有什么不便说的……”
她已答道:“我克夫。”
呵有什么不便说的?说出来只有这么三个字而已呢!
生死契阔、恩怨覆盆,真要概括也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他、便是我恨他。
她甚至都还没有爱和恨的机会,就被视为不祥,竟至于到了人家鼓噪着要把她沉湖的地步。
这年代,死了丈夫的妇人也多了,并不是个个都被视为克夫。时机不巧被视为克夫的也多了,也并不是个个都要沉湖。但像她这样,许了一家,就死了一头夫婿,臭了名声,嫁不出去,只好卖出去,一手交了钱,另一手还没交货,就又死了一个男人。这样的情况还是不太多的。
等到第三个男人都暴毙,而夫家听说原来她已经克死过两个人,那心情就甭提了!把她和那满口跑火车的媒人一起活活咬死的心都有。
媒人嘴甜、脚滑、人脉广,不至于留下来被咬死,而她,却要真的被沉塘了。这条命,别人看起来凶贱无比,只有祭夫一条路,对她自己来说却是很可以珍惜的。她就逃了。到得锦城,做了个孔目。幸蒙大人抬举,不但重用她,还想教她博个功名。她也不是真的读不进书,但想着真要作了官,更招人瞩目,只怕被揭穿秘密,不如装作愚钝,在底层混着,也许还安全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周孔目眼见着无辜的人受冤狱,总觉不忍,于是立了一功,又立一功,在老沙父子一案上,不意牵扯进朝廷动荡,进入七王爷视野,被带到京城来。怕什么就来什么,终于最后穿帮。
“周兄啊……”七王爷叹道。
“不敢。”周孔目道,“民女周氏。”
“名字呢?”
“……兰芝。”
这个时代非常流行的女子名字,清静如兰贵重如芝,满满都是美好的祝福。
这些清美,最后都践到泥土里。
像唐静轩,自诩出尘,眨眼间一索子成囚,翻案的机会都没有,史书最多记个“阖门”,未必会留他一个名字。而周孔目,若蠢蠢的留在那里给沉了湖,地方志上顶了天给她一段“周氏如何如何”,不会给她留名的。她不配。之所以还分出一小段空间给她,无非为了警告后来的女子:知道自己命硬,就乖点出家,不要克夫家。否则,你看被沉了湖吧?
于是乎观者大快,纷纷抚掌点头道:“活该活该。”教育意义就达到了。
这个朝代,教育意义就体现在这种方面。周兰芝觉得还不如没有。可惜她又说了不算。
她只好问七王爷:“王爷打算如何发落民女。”
“学兄啊。”七王爷道。
“呃?”周兰芝觉得自己是不是耳鸣。
七王爷的眼泪和冲澡的水混在一起。他抬着手,想碰一碰周兰芝的手,又不敢。怕去碰也碰不着。怕碰着了也是错的。但更怕不碰就没机会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