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到的时候祖士少还没数完钱哪!剩两个小筐,藏在身后,又身体挡着筐,接待客人时神不守舍的。这个客人后来又拜访阮遥集。阮遥集当时正对着火,给他收集的木屐上蜡,叹息着说:“不知我这辈子能穿几双屐呢?”虽说是叹息,但神情闲畅。就如诗人对着花落,无可奈何花落去,却自有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样的坐看云飞水流的从容。当时的人就感慨:两个人胜负分出来了。
这境界高下的分别,并不在你爱好什么东西,而在于你从这爱好中培养出了怎样的气度。
唐静轩惭愧自己自诩风雅,事到临头,没有七王爷这样从容。就算他爱好的是诗文山水,但境界却只好比之于祖士少,不如七王爷高明。
他也知七王爷文化不高,就用尽量浅显的白话把这故事翻给七王爷听了。什么“余两小簏箸背后”,直接说成“剩两个小筐藏在身后”。七王爷果然听懂,很觉脸上贴金,但有一件事却得说清楚:“我这辈子不去穿别的屐啦。”
“什么?”轮到唐静轩听不懂。
七王爷想说他有了周兰芝,不要到别人那里求温暖啦!不过也不便明言,就嘿嘿笑笑:“总之你别再说我穿这双屐穿那双屐啦。”
“呃……”
“啊对了,”七王爷在小厮的示意下看看时辰,“该送云剑兄去了。”
康平将军领着队伍,北上援助宝景侯余老将军。
本来余和瞬应该去支援父亲的。但是他受秽物泼击、再在旧浴池洗澡。受了风,着了凉。越是平常不生病的人,生起病来越是吓人。他烧得像个红扑扑的铁球。余和瞬病成这样,余倒是够狠得下心,说什么国家大局为重,发点烧算什么?反正在家里也是躺着,拉到车上也是躺着。家里用药,路上也一样用药。拉到北边病好了,正好跳起来帮他老子打胡人。
听到的都竖大拇指:英雄世家啊!背转身再抹一把冷汗:可真够狠的啊!
崔珩表现出了充分的人性,表示余和瞬还是在家好好养病要紧。以后再为国出力不妨。
皇帝的人性。是要以充分的人才库作支援的。崔珩优待了余家母子。转身就叫新晋的康平将军谢云剑挂帅出征了。
若说他手里没几个得用的将领啊……哼,凭余和瞬是发烧了,还是七八十岁垂垂老矣了,还是女流之身亡子丧夫带着孝了。皇帝照样以国家名义拜托他出京抗敌去。你信不信?
对别人来说。这是谢云剑运气好,刚立一大功,眼瞅着又能立一大功。在内擒权奸。小巧腾挪,闪电奏凯;在外扫胡尘,万里出击,气雄如虎。两功都立完,他在军界中的地位那真是不可撼动了。偏他文才又好,唐家还掌权时,压那么久,最终也不得不让他上了三元鼎甲。听说皇上还有意思把他拔成状元呢,是谢云剑自己谦辞不受,道不管第几名,都是为国出力。一样的。
对本届的榜眼状元来说,则胸闷得无以言喻。须知谢家大郎“锦秀风流探花郎”的名头,早已把榜眼状元都淹得一点儿不见了。这眼中钉离了京城,本来叫大家松口气。但想到他是奔赴边关抵挡敌人的,不觉又有些崇敬。想到他此去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又觉担心。再想到他没死的话凯旋荣归,更耀眼了,不觉又胸闷起来。
对云舟来说,固然愿意看他壮志得酬,星光熠熠,但难免也担心他的安危。见七王爷时,她想问的话,就是关于这个的。七王爷扯起唐静轩的受性,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但最后她还是问出口了:“余老将军,是不是年纪大了,身体怕不像以前硬朗了?”
七王爷瞥了她一眼:“不至于。阿逝当时是真的受凉了。”
这句话,是释云舟的疑心。
云舟怀疑余老将军年老体弱,前线顶不住了。胡军又凶险。余担心余和瞬之后会战死,所以叫装病,结果云剑被拉去顶缸。
七王爷根据多年的经验,判断余不是这种人。
倒不是说余不疼。七王爷知道,余表面上那么严格冷硬,实际上整条命根子都在余和瞬身上。
但七王爷更知道,余不是那种教唆装病骗皇上、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的。就像七王爷不会背一篇稿子去哄皇上一样。
所以宝景侯府,是武侯一等府。七王爷则是最有地位的王爷。
崔珩抬举谁、不抬举谁,向来分得很清。
云舟是明白人,听七王爷说了一句,就立即自责:“瞧妾身都胡说了些什么。”
七王爷道:“不过边境是有些紧张,胡戎太嚣张了一点,急调云剑兄,是想打个漂亮战,彻底慑服他们,好保长期平定。你不必忧心。”
就是说,不是胜负未知,而是胜得艰难点和漂亮点的区别,那么云剑和余秋山面临的危险都很小,不必太过担忧。
听起来是可信,云舟仍催着七王爷,携她去送云剑一程。
她是未嫁女儿身,一个人不便行动,要去哪里,只好托人带着,如丝萝要附于乔木。
七王爷性子再不靠谱,但占了一个“爷”字,也便是乔木一类了。森林中生态就是如此安排,叫人奈何?
有了周兰芝之后,七王爷还真没想到要去送送云剑,听了云舟提醒,才冷汗涔涔:“应该的。应该的。”
他要送云剑,因他一直欣赏云剑,即使有了周兰芝,这欣赏并不更改。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爱上云剑。
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哪怕是再忙再紧张的时候,也会想起他。再无聊的事也会肯为他做。远远的看着背影也好,也想去送送他。
于是七王爷携着云舟,驱马车上了京北的山头,在一个天然可作瞭望平台的小平地上停下来,周遭设了屏障,隔绝了平民骚扰的可能,下人呈上羃篱,这是一种帽裙长可障身的蔽帽。筱筱替云舟戴上,然后卷起车帘。
云舟见到了山口的军队。
排成三纵队,隔几十人为一段,每段的人都按个子从高到低排,看起来像一段段的排箫,倒挺顺溜的。服装穿的是朝廷统一军装,新旧很难讲——如果说一块衣服从布做成衣服后没人穿过就是新,那这些衣服是新的;如果说过了几十年、颜色变得老旧可疑的衣服是旧衣服,那它们就是旧的。它们被地方缴纳上来以后,一直压在库房中,猛可的出头见了天日,晦暗的脸色还没缓,仍有点像与时代月兑了节的幽灵,连累他们装扮的主人,精神头儿都打了折扣。
他们人与人的间距保持三到五步,但是步伐不够整齐,似乎走得比较随意,没有受检阅时那么气派好看,而且,人数是不是太少了一点?啊,当然云舟这辈子也没机会见过多少军人,除开血洗京都皇帝亲自检阅那次不提……
去遥远的北方打战,还要打大胜战,人数却不如皇帝站出来时满坑满谷的仪仗队那么多?装备啊武器啊什么的看起来也没有那次华丽?云舟沉下脸。这国家很多事项根本荒唐,她也知道。但荒唐到置云剑于险境,她就看不下去了。
“四姑娘想什么呢?要不跟小王说说?”七王爷看着云舟的脸色,很好心道。
云舟也就老实不客气的问了:“人不嫌太少?”
“京中军力要守卫皇帝,本来就不能给他,再说京中子弟也不高兴出去,都是有头有脸、有门有路的,谁去刨这团老根呢?浮余的给他千儿八百,已经很了不得了,亏得云剑兄自己厉害,搜罗了些地痞无赖……嗳,就是给我们吃了大苦头那些,一股脑儿的带出去了,为国立功,地方上也松口气,真真的云剑兄的本事!——京边数省也受命出兵力,这个多,加起来一万多了,敬重圣驾,不能进京,到前边跟云剑兄会合,往北去,北边各省也都有加兵的,那个就更多了,北胡打进来他们先吃亏嘛,知道厉害的,不敢不派足,到时候好几万人,说不定能号称十万大军什么的……肯定看得过。听说南边也征兵,直接解往北边去,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到时候总归不是给余将军、就是给云剑兄罢!不会让他们打没兵的战。”
云舟原也听说兵数是多的,但情报并不详细。见了下头走的这点人,还当哪个衙门克扣了云剑的兵力,虚报数目,故此担心。听七王爷这样解释了,方才松口气,又问:“服装会不会太差一点?”
“他们穿得挺好的呀!”七王爷诧异,“你是没见过阿逝、栋勋他们家几位将军带队回来,那寒碜得……在外头好好洗了里外都换了,才敢叫他们进京,不然不说溃匪,小心生生当外地的叫花子给关起来!他们说外面打战嘛,就这样!哪有那么多衣服,再说好衣服也一打就烂了,铠甲还不容易打烂,衣服嘛,能顾几个将军周全就不错了,回来再发好衣服,让穿着回家去炫耀,他们还更高兴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