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去了又来,剪烛花,没有发现云蕙衣裳不端正。云蕙也懒得说了。
她那恹恹的样子,跟蝶笑花,其实是有点像的。毕竟她当过蝶笑花的徒弟,考核通过了,才被送进京。
蝶笑花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腐烂的水果,接触过哪里,就在哪里留下自己的气息。世上多的是逐臭之夫。人们赞美他的气息。但他自己,实际上恨恶着自己。
他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林代的脸,又闭上了眼睫。
他闭上眼睫的姿势,像一声叹息。
林代托着头:干什么呢这是?他落难了,巴巴的跑过来救他。他救回来了,两人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蝶笑花问:“怎么找到我的?”
林代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
只是在东滨忽然心绪不宁,无论如何都觉得&}.{}要跑过来一次。怕万一不过来的话,一辈子要后悔呢?
跑在沙漠里,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他。见到他要放弃自己生命,拿最后一点水来洗脸。那时她真想骂:“没人的时候你也像在作戏?!”出得口来只是一声命令,呵斥他不准放弃。
最后她还真是凭着这虚无缥缈的第六感,找着了他。证明什么?老天不让他死吗?
真有老天的话,老天又是什么呢?戎人的神和天堂?西戎再西的那些神明们?大陵自己的诸位神仙么?还是把林代赶到这个世界的痴情司、以及那些圣父圣母们吗?
人类卑微得如同地上的蝼蚁,也知道上头有大手可以播弄他们的命运。生死都只在覆掌间。不是不想敬畏的。可惜上头手太多了。手们自己都在争竞,蝼蚁们知道什么呢?手们真要跟蝼蚁们解释,蝼蚁们都未必能明白的。何况很多时候手都顾不上跟蝼蚁解释呢?
蝶笑花都已经不想去研究自己生还的意义了。他太累了。
也累。连呼吸都累。就这么躺着呢?又太过无聊。无聊比其他的状态还要更累人。日子过到这种程度,简直惭愧,叫人恨不能爬回沙漠再死一次。
他爬是爬不了那么远,但是喉咙罢工,饭水懒进喉。
林代也没有勉强他,但坐在他身边,自顾自道:“这段时间我睡不好。”
蝶笑花听着。
不知她信不信,他总喜欢听她。只有她。有时候能够救他幸免于无聊。并且不至于生出对人类这个种群的深深厌恶与绝望来。
林代道:“总梦见有人在埋怨我。”
“那真是群贪得无厌的人。”蝶笑花立刻回答。
在他心目中她已经足够好了。谁如果指望她做到更多,全都属于贪心鬼。
林代笑了:“其实他们也不一定在埋怨我,只是在埋怨他们自己的命。奇怪的是,我在梦里好像知道有另外一个人也曾经到这个世界。她做的事。比我多得多、好得多。也挽救了更多人。所以人们在这个世界没有获救。似乎我要负起责任。”
“谁叫他们不自救。”蝶笑花回答。
“是啊。”林代愉快的拍了拍他的手。
蝶笑花垂眼看了看她的手:“这个愉快是从哪里来的?”
真好,她叫他又有了询问的兴趣。
先是肯,之后也会肯喝水、肯吃好东西。也会抱怨床不够软、窗外的气候怎么如此恼人。有了询问和抱怨的力气,人就不会往回退到死荫里。所谓生趣。人要有生趣,就要有本事欣赏爬着虱子的华袍、虫蛀了的花、搀着沙子的米饭。看得太清伤得太倦的人是没兴趣继续这种凄怆旅途的。
林代道:“真高兴你跟我一样残酷。”她双眸弯弯,“你说是不是我们以前也过得太苦了,没有人来救我们。所以我们也不高兴去救别人?”
蝶笑花点头:“有时候也不妨顺便救一下的,只要那个人还算值得救。”
林代道:“真高兴你顺便救了我两下。”
蝶笑花眼睫又垂下去,承认:“可惜我还不了给你。”
他只是顺便。林代却是专门去救他。
他救林代时,也只是给林代一条路、一扇门。之后要怎么走,还得全凭林代自己。林代救他,却是直接把他从沙漠里挖出来,把他置于她的羽翼之下。让他有空气可以呼吸、有水可以喝、有人可以、有理由可以活下去。
她甚至不用他道谢或者负疚:“我救你也是因为我自己。我需要你。就算不一定在我身边,我希望你活着。不然我感觉糟透了。我希望自己能感觉好一点才救你的。你好了,我就满足了。除此之外你不欠我什么。”
而后,林代迅速转移话题:“知道在我恶梦的世界里,你怎么样了吗?”。眨两下眼睛。
“怎么?我托了那个救世主的福,从此幸福美满的生活下去?”蝶笑花强打精神问。
“不。”林代像魔术师从帽子里拿出兔子似的,把答案告诉他,“你在那个世界成了戎王,然后寂寞坏了,后来就这样死掉了。”
蝶笑花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把成为戎王当作自己最高的目标。帮益侈出力对他来说是借壳上市。再心疼林代,他都没有偏离过这个目标。救林代都是在不影响这个目标的前提之下。可以即使实现了又怎么样呢?
他想了想,道:“至少,到了那一步,我可以有资格说,达成了那目标,原来也不怎么样。”
“是的。”林代道,“可是老天没有保证任何人一定能得到这种资格。”
这倒是真的。蝶笑花深深太息。
“接下来我们去东滨吧。”林代道,“那里的风景很美,有时我坐在沙滩上看着大海,都不想站起来,就想在那里做一棵椰子树算了。”
蝶笑花凝视林代。
林代拿桌上的汤点心给他:“喏,不烫了。自己可以吃吧?”若无其事。仿佛他从来没有拒绝进食。
到这地步,蝶笑花也不得不佩服她。他跟自己说:你夫复何求?
谁要去那个幸福圆满的救世主的世界?
云蕙懒洋洋倚在床头看侍女剪烛花时,大皇子进来了。
侍女吓得手一颤,差点剪断了蜡烛。
其实现在大皇子是不敢打人了。他有怒火,只敢发泄在没生命的物体上。譬如厨房送来的软糕、豆沙馒头什么的,总是被他戳得稀烂以后,他才把它们吃下去。别说云蕙,连侍女们他都不敢碰了。
谁都说不清他这样克己的时候,是否还存在一线希望:或许父皇会把他重新立为太子?
他做了太子这么多年,还不能这个称号永远离开了他。
直到这个称号被冠在另一个人的头上。他的二弟,以太子的身份立刻继了皇位。看来他是没份了。
他在庆典上还算克制,而回家以后的脸色如此可怕,以至于侍女从前的心理创伤被唤起,两股战战,几欲遗溺。
大皇子倒是仍然没有打侍女,就叫侍女下去。侍女始终谦惧的低着头,仍然没有看到云蕙衣裳不整齐。如果看到了,估计侍女真要吓死了——搁以前,这种罪过会让大皇子大兴笞责了。
大皇子看见了云蕙斜滑的衣襟,他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云蕙像蛇前面的老鼠,骇得筋骨都软了,抬不起手来理衣。但她心情也不全是害怕。像有什么暖融融的舌尖,舌忝着她的心窝子。她的心情介于僵麻与酥软之间,总之不能行动、也不能发声。
侍女在门外,很是不知所措。总之先守在门口再说。
门又开了,大皇子简短的发布命令:都走开,谁都不许进来。
他没有说什么“否则……”但多年的服役生涯让这些侍女们很快脑补懂了。她们都利索的离开。
尽管离得很远,那个晚上,她们中的一些人还是听见了些奇怪的声音。最后,这声音变为确凿无疑的惨叫。惨叫又消失了。
侍女们不敢睡觉。她们聚在二门外,又不敢进去。她们窃窃私语,拿不定主意。
在这段时间中,里头又断断续续传出来一些声音。没有那声惨叫的凄厉了,但也够叫人毛骨悚然的——如果不是说更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据后来有些人分析,这声音说明,在那段时间里,云蕙还活着。但也有人说,这可能是在分尸而已。
崔珩将离京之前,就接到了这样的消息:大皇妃不见了。她的房间留下一具尸体,已残破得无法辨认是否属她本人。大皇子就在案发现场。大皇子身上还沾染血迹。
以上是有司的措辞,可真够委婉的了。崔珩仍然是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失望、愤怒、厌恶的把嘴角向下一撇。这就是下了决心。
皇帝离京之后,消息才发布:大皇妃感染风寒病逝,大皇子不幸被传染,也离世。举国致哀。
所谓举国。这个命令如今也出不了京城多远的地方了。如果京城人知道大陵有多少国土还在大陵自己官员的掌握中,他们一定会吃惊:其实还有绝大的土地,仍然是大陵自己的呢!可惜当时没有电讯,情报太不发达,以至于扼断了京城的咽喉就近乎亡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