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示意她坐进马车,她没有多想,就坐“上去,但这人识礼、也懂男女之别,没将帘子放下,两人面对面坐着,也能瞧见曹彣距离马车约五步之遥。
她看着他,他也没啰唆,直言,“爷从你离开那天起,几乎就没怎么睡。”
干她何事?她心想,但委婉道:“这话太重了,均均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意思是她非罪魁祸首,他家爷不睡的原因应该另有其它。
韩易直视着她澄净的明眸,“均均姑娘那日说了一些逆耳『忠言』,事实上,有些话很不中听,也没人敢说给爷听,但某一些指控,对爷并不公平。”
“我的话无足轻重,中不中听、公不公平,也都是五天前的事了。”
“但爷受到的刺激……我必须承认,某方面而言,对爷似乎是有帮助的。”他凭心而论。
她莞尔一笑,“听来,『某方面而言』你是认可的。”
他没否认,但表情更严肃,“却也让我更不忍心。”
她被搞胡涂了,收起笑意,“韩爷到底想说什么?”
“姑娘叫我韩易即可。”
“韩爷比我大吧,我今年十六——”见他点点头,她继续说:“我叫你韩大哥,你喊我均均,别姑娘姑娘叫,你的爷还叫我『小村姑』呢。”她口气里还有那么点笑意。
他被她弄迷糊了,明明是个农家女,但大方的言行举止,还有如天仙的面容,真要打扮一番,送入皇宫,一点也不输任何妃子。
“爷很辛苦——”似乎要斟酌用字,他拧眉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的爷在人生路上跌了一大跤,但他拥有的还是比寻常人多。”
“我的爷绝非因此怨天尤人,更不是无病申吟,”胳臂往里弯,韩易的口气略显激动,但很快的平静下来,“抱歉。”
她摇摇头,“我也抱歉,我没有资格去说你的爷如何,毕竟我们是不同的人,过去不同、现在不同,未来也不同,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诧异的看着她,心里有个念头更加确定了,虽然从此以后,他得断了对她的欣赏与一丝丝的心动。
也许待他像亲兄弟的爷自己还没发觉,但他和爷是很相似的人,他知道爷对宋均均是印象深刻的,这么多年来,能入得他们主仆眼里的极少,爷的前未婚妻、现任弟媳是一个,现在,则多了一名偏乡僻壤的农家女……
“均均脸上究竟有什么,韩大哥看得好专注。”要不是已死了一回,沉稳不少,被韩易这般俊逸的男人目不转睛的盯视,她都要脸红心跳了。
他连忙收敛心神,“韩易失礼了,但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别庄,也许爷会恨我,但是,爷……请姑娘走一趟吧,有些话我也说不来。”
该怎么说他高贵无比的主子,一连几日嘴里叨念着的都是眼前这个美丽又勇敢的小小农家女?
“好吧,就走一趟,但有个条件。”
他蹙眉,在听完条件后,表情略显古怪,但毫不迟疑的点头,“没问题。”
她微微一笑,“很好,我留个纸条给我爹娘就走。”
下车,她越过曹彣,走进家中,写了张字条,告诉父母自己拿衣服去一趟龙泉别庄,要父母别担心后,这才步出门外,坐上马车离开。
时隔五天,宋均均再度来到龙泉别庄,却没想到韩易要她看的会是眼前的惨状。
东大院寝房的雕刻花窗外,韩易带着她站在老榕树后方,透过花窗,她能清楚觑看屋里的状况。
唐绍羽身着一袭尊贵的黑色绣金袍服,但黑发微乱,整个人摇摇欲坠的坐回椅子上,随即又以颤抖的双臂努力撑起自己的身体,踉踉跄跄的走了一步,但下一瞬间,他就失去气力,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她眉头一皱,一颗心也被狠狠的撞击了。
“皇城的金太医,还有很多大夫都跟爷说,他的双脚残了,再也不能站起来了,除非奇迹出现。”韩易慢慢的说出主子心里的痛,“所以,爷选择来到这偏僻别庄,但他不是要躲在这里过活,而是要在这里创造奇迹,如你看到的,这段日子的不服输,他硬是让自己站起来了。”
她静静的听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屋里的唐绍羽,他看来气色很差,也相当狼狈,步伐总是不稳,走两步就又摔倒,所以,乒乒乓乓声不断,此刻,他才走一步,就又跌撞上桌子,整个人摔在地上,他咬着牙,硬是再撑起身,踉踉跄跄的走两步,又往前扑倒——
看到这里,她鼻头一酸,喉头像是被什么梗住了。
“爷能走,但走不了几步,大夫们说了,就算有了奇迹可以走,也一定是个跛脚。”韩易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不忍。
她咬着下唇,眼眶微微红了。
“该死的,唐绍羽,你给我好好的走,连宋均均那个农家女都敢瞧不起你,你怎能还这么没出息!”唐绍羽跌坐在地上,突然气愤的握拳捶地,对着自己嘶吼。
宋均均眼中都闪动着泪光了,这一听一愣,不甘心又无奈的替自己辩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他已这么努力,那日我只是希望他能振作起来,才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
“我相信你是好意,但是,爷心里所受的伤,是你我无法体会的。”纵使他随主子经历这一切,其中的苦涩与挫败也只能感受几分。
她可以!她也经历过一次,而且,即使再努力、再勇敢,最后还是让有心人将命都夺走了,死得凄惨……
韩易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泪光闪动的明眸让她看来楚楚动人。
他看着她,而她看的却是努力了几次,却再也无法从地上站起身来的唐绍羽,他那双黑眸里布满愤怒、忧郁、冰冷,好像每个人都跟他有仇——
“他出了什么意外?”她哽咽的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件事除非主子愿意说,其它人都不得多话,包括我在内。”因为事情的发生着实太过诡异了。
她点点头,泪水滚落眼眶。
此刻,唐绍羽以双手撑在地上,低垂着头,动也不动,蓦地,他发出痛苦的低吼,像只被困的野兽。
就是不肯放弃吗?看着看着,宋均均有了深深的愧疚,她几天前说的话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他的暴躁与不耐都是情有可原。
“你是为主子哭吗?”韩易是欣慰的,她是如此善良。
她有一点点尴尬,眨去泪水,“我觉得自己不应该,也欠他一个道歉,不过,韩大哥该先去阻止他,他会害自己受伤的。”
因为一直站不起来,唐绍羽沮丧的一把推翻桌子,杯盘乒乒乓乓碎裂一地。
“我明白,但等到声音静止了,爷唤我,我才可以进去,”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爷不许我帮忙,更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模样,爷有他的尊严与骄傲,在这个别庄里,只有我看得到,现在多了你。”
她看着唐绍羽咬着牙,拚命的让自己站起来,却失败了,衣袍勾到桌角,硬生生的撕裂了袖子,而他握紧拳头,接着一把扯下那只袖子,再度撑着身子起身——
原来,她每一次缝补的裂痕,都是他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与奋斗,泪水再度浸湿了她的眼眶,她很快的拭去泪水,“我要进去。”她不知道胸口颤动的心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到他身边帮忙。
“可是——”韩易迟疑了,虽然找她来正是有这样的念头,但就不知道主子的反应,会不会因此恨死他?
“韩大哥找我来不就是觉得我胆子够大,敢去指责——不,敢去开口说一些不能说的事?”
他困窘无言,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竟如此轻易的看穿他的用意。
“韩大哥先走吧,我也没能力伤害他,顶多只能以言语刺激他几下。”
“可是——”
“他一看到韩大哥,就知道是你带我来的,但只有我一个,我可以说是送衣服过来,听到这里『锣鼓喧天』的,就好奇的进来瞧瞧。”
他张口结舌的看着她美丽的笑脸,但像在回应她似的,房里先是传来砰地一声,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哐啷哐啷,两人的目光落入屋内,就见唐绍羽一次次摔得好不凄惨。
韩易双手倏地握拳,“我不忍看下去了,你进去吧。”
这正是让他下定决心要将她带到主子身边的主因,他不希望爷孤军奋战,但他是奴才,不能不听命,可是宋均均不是,而且她还有着他所佩服的大胆,想到这里,他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