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寒把车开到了后海附近一条小胡同里,那里有一家门脸很小的私房菜。
拱门花墙,安静优雅,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我突然就局促了,扭扭捏捏的连冷笑话都说不顺溜。李牧寒见我这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一人退一步,去吃家常菜吧。”
于是我们又到附近找了一家东北家常菜。我如鱼得水地点了菜,又叫了一瓶啤酒。
李牧寒把西服月兑下来放到一边,又把袖子卷了起来,才好像稍微有点融入环境。
我谄媚地给李牧寒斟满一杯啤酒,然后双手奉上,诚心诚意地说:“李总,让您受委屈了,您就当走了一回基层吧。”
李牧寒又好气又好笑地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啤酒,我也跟着喝了一口,然后我们又没话好说了,只好沉默着等上菜。
地三鲜端上来的时候,李牧寒终于开口问我`:“梅朵,你是中文专业的?”
这样的开场白,让我怀疑他准备给我做思想政治辅导。反正我们之间也没有别的话题,于是我乖乖地配合他:“嗯,高考没考好,只能填个保险的专业。”
“为什么要来广告公司?”李牧寒果然开始查户口了。
我一五一十地说:“我们那种二本小学校,能在江海市找到一份工作就不错了。当时什么公司肯要我,我都会去的。”
李牧寒漫不经心地说:“我看过你笔试时的策划,当时让你们做了一个真的策划案吧?”
他竟然费心思去翻了我笔试时的答卷?我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他。
李牧寒又问了一遍:“你还记得你当时做的那个策划吗?”。
时隔三年,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我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不确定地说:“好像是一个食品广告,方便面吧。”
“是干脆面。”李牧寒纠正说,“后来公司直接采纳了你的创意,拿下了那个单子,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本来我的毕业学校不好、专业也不对口,但就因为那个策划,人力资源部才录用了我。
李牧寒又恢复了办公室里那种严肃认真:“你的第一个策划就被采用,为公司拿下了一百万的单子,对于大多数应届毕业生来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
但事实是,一个牛逼的开始并没有为我的职业生涯带来辉煌。我想嬉笑着应付这个问题,却轻松不起来:“那就是我在公司最辉煌的时刻了。”
李牧寒苦笑着摇摇头,问:“那利达纸巾呢?还有农夫果园、乐趣饼干、中意保险、仁好药业?”
我愣住了:“这些都是张遥的策划啊。”
李牧寒定定地看着我:“是你帮张遥做的。”
“怎么知道?”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确实帮了他,不过这些主要还是他的点子。”
“真的吗?”。李牧寒看着我说,“梅朵,把你的笔记本拿出来。”
我实在是搞不清他的目的,只好乖乖地从包里翻出那个小皮本递给他。
李牧寒一边翻一边说:“那天开会我看了你的本子,当时就看出问题来了。这几年你的创意都记在这上面,对吧?”
我点了点头。
李牧寒翻到前面很旧的一页,摊开来给我看:“利达纸巾,写在纸巾上的情诗。这个是你的点子,对吧?”
我点了点头,又补充说:“广告词不是我想的。”
李牧寒没理我,又翻了几页:“农夫果园,你的私人果园——这个也是你想出来的吧?”
“主题是我想的,不过策划案是张遥写的。”
“乐趣饼干,乐享之时?”
“……李总,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
李牧寒合上本子看着我:“梅朵,难道这么多策划也不足以让你对自己产生信心吗?”。
我瞪大眼睛说:“李总,我说过了,这些都不是我的策划,是张遥的。”
李牧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世上怎么会有像你这么单纯的人。”
“单纯近乎蠢。”我自嘲,心里却不禁一酸。
李牧寒愣了一下,语气似乎更柔和了一些:“你为人作嫁就算了,至少得弄明白活是谁干的吧。我不得不佩服张遥,他偷了你那么多创意,还让你以为这些都是他做的,他是故意不让你知道自己的天分——看来,他完全成功了。”
天分?我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字跟我有一丝半缕的关系。我讷讷地说:“李总,我想您大概误会了。这些创意确实是张遥主创的,我只是协助。”
李牧寒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梅朵,你真的分不清什么叫做主创,什么叫做协助吗?在一个广告策划中,创意或许只是一个无形的idea,或许只有几个字,但那才是核心价值所在,就算策划案写了几万字,那也只是协助!这些创意都是你的,你才是主创!”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牧寒。他的意思是说,三年其实我做了很多很牛的策划,自己却不知道?
李牧寒把本子扔回给我,抱着手说:“梅朵,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张遥要处心积虑偷你的创意?因为他知道离开了你,他自己根本拿不出很好的创意!”
我忽然觉得口渴,端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几大口啤酒。照李牧寒的说法,几年张遥一直在处心积虑地利用我?
我摇了摇头,低声说:“算了。反正事情都已经了,我不愿再去想了。”事实上,凭我那点可悲的智商,这些事情我也根本算不。
李牧寒叹了一口气,沉声说:“梅朵,事情不是你不去算计就会变得简单。你至少要知道自己为什么吃亏,才能长记性啊!单纯并不是不好,关键是看对谁。为值得的人,做值得的事。不要表错情,也不要太超过,这叫‘不逾矩’。你也不笨啊,怎么会活得这么糊涂呢?”
我看着李牧寒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李总,您说这话的语气怎么那么像我爸啊,这样一点也不酷了。”
李牧寒无奈地看着我。我突然想到,难道他今天陪我逛博物馆、请我吃饭,就是为了逮到这个机会教育我?
我突然心虚起来,赶紧给李牧寒碗里夹菜,好声好气地说:“李总,您先吃点,待会菜都凉了。”
李牧寒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随意地吃了点菜。菜馆里闹哄哄的,旁边一个桌上,几个北京爷们正在满嘴跑京骂。可是李牧寒坐在我对面,我们这里好像有一个安静的空间,这是李牧寒的空间,是他的秩序,我隐约感到,他的绝对理性中有温情。
“你又在发什么呆?”李牧寒打断了我。
我笑笑说:“李总,我觉得您跟家常菜也挺搭的。下次要不要挑战一下爆肚?说不定您真是百搭的呢!”
李牧寒说:“小姑娘,你没试过自己打工赚学费吧?别在我面前装底层,你离底层还远着呢。”
我又震惊了,我一直以为李牧寒是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因为我一直认为大众教育是教不出他这种贵族范的。
李牧寒说:“你昨晚说得对。不论躲在多名牌的衣服后面,人生的痛苦是无法抵挡的。真说起来,这个餐馆里任何一个人,或许都比我……”
我愣愣地看着李牧寒,他到底想说什么?比他什么?
可是李牧寒顿了顿,换了一个话头继续说:“梅朵,我要告诉你的是,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但只有少数人有幸福的能力。”
他拿起酒瓶,慢慢地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你可以不成功,但你一定要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而且知足;你可以不富有,但起码要保证温饱的生活,不能过得太寒碜;你也可以不聪明,但你不能笨,其实做一个聪明的老实人才是最难的。我还可以告诉你,普通人最容易获得幸福,但是做普通人也最需要智慧。”
我埋头翻着盘里的菜,过了很久才低声问:“您是说,如果我不蠢,我可以继续单纯吗?您说的那个规则里,允许这样玩吗?”。
李牧寒笑了,摇摇头说:“你这种弱智少女的玩法,我还真是没法说。你还是放亮眼睛找个好男人跟你一起抵挡生活吧。”
我想起了徐电。他和我一样简单,不知我们俩加在一起,能不能抵挡生活。
吃完晚饭,李牧寒开车回了酒店。我们在电梯里道别,回了各自的房间。关上房门,我忽然觉得无比孤独。
北京的春夜是很美很美的。故宫外的杨柳,此时想必正在夜风中悄悄吐着女敕芽,角楼上的风铃声也是很悠远宁谧的。可是,我却找不到一个人陪我去看这样的夜晚。我只能打开酒店阳台的窗户,独自遥望楼下的滚滚车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