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桌子对面那个穿着麻布对襟唐装的老人:“郭老师,您放心,联合书社是老出版社了,我们的理念您是知道的。您这本书放在我们社出版,我们一定会最大程度忠实您原著的精神。”
他用茶杯盖轻轻刮去茶沫,淡淡地问:“小梅,你先前说你是杨楚淳的学生?”
我点头说:“嗯,杨教授是我的研究生导师,也是他推荐我去联合书社工作的。”
郭老师放下茶杯,轻轻地拍了拍大腿,说:“行,看在你亲自跑一趟北京的份上,我这本书就放在你们那出吧!”
我一听,差点开心得跳起来,但还是按捺住兴奋,从包里拿出文件,商讨起版税等具体事宜来。
郭汜琨是国内久负盛名的老散文家,近十年来没有出过集子。他最近想把最近十年没有公开发表过的一些散文结集出版,这个消息一旦公布,一定会让国内几大出版社抢破头。我的导师杨楚淳教授和郭汜琨是旧友,他私下告诉了我这件事。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就立即飞到北京和郭老师面谈。
没想到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大概是因为读研时我曾经深入研读他的散文,跟他聊得比较投契吧。
从郭老师家里出来,我给陈晨打了一个,约她见了一个面,把从江海带来的礼物拿给她。陈晨和顾博士的孩子已经两岁了,见了面会叫阿姨。陈晨问我:“你这次来北京能不能多住两天?好久没见了。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笑着说:“你一天到晚围着和娃转,哪有空跟我。我多住两天还不是看你表演贤妻良母范?算了,我明天就回去。眼不见为净。”
陈晨还想留我,我跟她说自己手头还有一本书等着付印,必须赶回去。她没办法,只好命令我今后想尽一切办法到北京出差,以便假公济私去看她。
我在陈晨家里吃了晚饭,然后独自回酒店休息。我住的酒店就在长安街附近,站在窗前远远地能看到国家博物馆。
那座庄重的苏联式建筑。在白色探照灯的映射下,看上去就像一块倾倒的无字墓碑,只是没有衰草连天。
我想起那年和他在博物馆里度过的一天。我们在一件件死物之间徜徉,使那短暂的一天拉长成为了上下五千年。那一整天,我和他都没有接一个,甚至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交谈。现在想起来。那种默契似乎就是我们彼此相爱的肇始。
我伫立在窗前。静静凝视着夜幕下的国博,然后拿出拨打航空公司的客服热线,把原定明天的航班改签到后天。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半准时起床,在酒店吃了早餐之后,便跨上随身的小包,坐一站公交车去国博。
由于是工作日,参观的人不多。我照例到游客中心去换门票。在出示了身份证之后,工作人员递给我一个厚厚的本子。要我在上面登记。
我接过本子,目光突然落在一行熟悉的字迹上——李牧寒,身份证号****,进馆时间是今天早上9点05分——他几分钟前才刚进去!
我看着登记簿上那行小字,心里好像压着一座泰山似的。我身后的游客轻声提醒:“,你登记好了吗?”。我回过神来,立即抓起包冲进博物馆。
……“你想从哪里看起?”“从商周开始看吧。”“你还真是奔着钱来的啊!”……
牧寒,等等我,请你等等我,我只想在茫茫人海中再见你一次,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我从一件件沉默的青铜器前掠过,眼光急切地在每一个人影上搜寻。他没从商周馆开始看起吗?他会不会已经走了?还是……还是这根本就是我的一个梦、一个疯狂的幻觉?
绕过一大排楚国编钟,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孤独的背影。他正背对着我站在一尊青铜马塑像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尊微微泛着绿光的青铜物件。
……“商周马的造型还是比较写实的,到了汉朝就开始飘逸了。你看马踏飞燕,那小细腿多销魂啊!”“汉马确实是魂兮归来的感觉。”……
我看着他凝立不动的背影,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呼唤他。牧寒?李牧寒?还是一句俗套的“好久不见”?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又从玻璃展柜上看到了我的影子,回过头看向我。
“……梅朵!”他在震惊中,用黯哑的声音唤了一声。
泪光在眼中浮动,我微微一笑,趁着声音尚未哽咽,轻声说:“好久不见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半晌才恢复过来,沉声问:“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回国?”我讶异地说,“我没有出国啊!我一直在国内!”
“什么?你没有出国?”牧寒又吃了一惊,“那这几年你在哪里?”
我说:“我一直在震旦大学读研究生,就在江海啊。”
“你……你没出国,这么说……”他又沉默了,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我笑着说:“我今年6月才毕业,现在在联合书社做文学编辑,这次是来北京出差的。我本来今天就要坐飞机回去,可是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临时决定明天再走。正好空出一天时间,就想来国博逛逛,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
他的眼光沉了下去,盯着地上模糊的灯影,没有。几年不见,他似乎比以前更加内敛沉默了。
我的喉咙又哽住了,我努力使自己开朗起来,笑着问道:“你这几年怎么样?自从你结婚后就搬到北京来了,一点消息也没有。思雅还好吗?”。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才沉声说:“我几个月前刚离婚,思雅去法国了。她去那边继续进修艺术。和一起经营画廊。”
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不啻于五雷轰顶,我心痛地看着他问:“怎么会这样?”
他没有回答我。我们相对无言地伫立着,三年的时间就这样从脚边悄悄地流走了。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那尊青铜马,感叹说:“这马还是老样子,连位置都没变。”
他也转过身来看着那铸像,沉声说:“有的东西一成不变也挺好的。”
我微笑着问:“再往前看看吧?”
他沉声说:“好。”
我们一边看。一边交换着这些年的境况。他在北京成立了自己的广告公司,现在公司已经上轨道了;天爱十岁了,打算明年投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我告诉他。小杰已经进了江海音乐学院附中,多亏林素音教授提携,这两年他已经开始在音乐界崭露头角了。
像上次一样,我们在博物馆里消磨了一整天。谁也没有中途要走。直到广播响起闭馆通知。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出来。
走出博物馆的那一刻,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细的雪花。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广场上亮起了辉煌的灯火,把傍晚阴沉的天空照得如舞台般悲壮,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风中、在灯光中狂舞着。
上帝用奇迹感召平凡的人类。
我幽幽地说:“才十一月,北京就下雪了。”
牧寒说:“嗯,没想到今年第一场雪这么早来。”
我看着他愈发沉默的侧影,渐渐心疼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我曾经有一个愿望。当时我没有说。一误就是四年。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牧寒,我们去故宫外走走,好不好?”我祈求般地看着他。
惊讶从他眼中一闪而过,而后又归于沉寂。他久久地看着我,就在我将要绝望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好。”
我们到达故宫外的时候,大雪已经把路面覆盖住了。华灯初上,行人萧条,河畔杨柳干枯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这场雪下得纷纷扬扬,故宫粼粼如海的琉璃飞檐裹上了银装,真是美极了。
我们并肩走着,雪地上多了两个人影,一会变长、一会变短。
在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问我:“梅朵,你为什么没有去美国?我一直以为你走了。”
我摇摇头说:“徐电对于我来说只是。再说,我决定了要读研究生,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见他不,我接着问:“思雅为什么要去法国?”
牧寒仰头看着半空中飘洒的雪花,痛苦地说:“梅朵,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犯错。我像是一个被诅咒的人,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别人幸福。思雅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好像离开了我,她才真正找到快乐。”
我的心很痛很痛。我对他说:“不是这样的,至少,你给天爱带来了幸福,小杰也是因为你才改变了人生轨迹。牧寒,我知道你一定尽力了,只是有些事情未必尽力了就可以圆满,但至少你可以问心无愧。”
牧寒看着我,淡淡笑着说:“梅朵,你成熟多了。”
我笑着说:“书不能白读啊,总得有点长进吧?”
身畔就是护城河,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再过几天,河面就会封冻。我在正对着角楼的地方停下,看着眼前渐渐披上素装的河面,给他说了三年前那个传奇故事。
那一天,我路过这条筒子河,偶然听说有人从河里捞到了一个钻戒。我不知道是受了什么点化,大老远的跑到派出所去认领失物。其实我压根不知道戒指的内圈是否刻有文字,只是觉得如果是你,大概会刻吧,就随口说上面有我的名字。警察把戒指拿出来给我看,里面果然刻着“LoveMeiduo”.
跟你分开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甚至有点恨你。可是那天看到那枚戒指,我就原谅你了,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但我不像你那么聪明,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让你知道。
那枚戒指我一直收着。平时不敢戴,因为我怕自己丢三落四弄没了;放在宿舍里,又担心被偷,成天提心吊胆的。后来我买了一个很大的保险箱,专门用来放这枚戒指。有一年宿舍失窃,小偷把我们的电脑和值钱的东西全搬走了,他们还想搬走那个保险箱。可是它太重了,小偷搬到一半放弃了。我那时好庆幸自己不吝重金买了一个大号的保险箱。
“牧寒,我是不是依然很二?”我在自己的叙述里咯咯傻笑起来。
他没有,只是陪我静静站着,眼中似乎也有泪光浮动。
我转头看着他英挺的侧脸,这些年生活的磨砺,让他眉间的丘壑更深了。轻飘飘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好像给他的两鬓染上了秋霜,我想伸手替他把那些愁苦都赶跑。
“我有一个请求。”我转身面向他,郑重地单膝跪下,仰头看着他说,“李牧寒,跟我结婚吧。”
他惊讶地看着我,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坚决地看着他,慢慢的说:“我知道对于你来说,现在不是结婚的好时机,或许你现在根本没那个心情。可是我怕再错过,就真的永远没有机会了。
牧寒,我爱你,我一直很爱你。这三年来,我的生活平静充实、没有痛苦,可是我始终清晰地知道,我还是爱着你。如果说这些年我学会了什么,那就是用一个独立完整的自己来爱你,不依附你,不要你心怀亏欠,更不要你负担沉重的责任,我只要知道你爱我就够了。就像王小波说的那样,我爱你就像爱生命。我对你的爱,不会多于或者少于爱自己。
牧寒,跟我在一起吧。人生太短暂了,我们没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耽误。如果等到我满头白发的时候回首往事,发现此生竟然没有跟我最爱的人共度,那是多深的遗憾。我能从上千吨垃圾里淘出戒指,也能在几千万人口的北京遇到你,我不这些奇迹的发生只是为了让我再一次错过你。”
牧寒怔怔地看着我,然后也朝着我单膝跪了下来,他拉起我的手说:“梅朵,我从来不敢想象再见到你的情形,更不敢奢望你还爱我……有句话四年前我本来就要说了,我真是世上最愚蠢、最没用的男人,怎么会委屈你先开口。”
眸光在他眼中转动,手中传来他掌心的温度,一如他初次握住我手时那般温暖。他终于说出了我梦寐以求的那句话:“梅朵,嫁给我吧。”
我们在雪地里相拥。透过他温暖的胸膛,那久违的心跳声让我感到踏踏实实的幸福。漫天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我们头上,穿过暗如永夜般的心痛和遗憾,我们终于再次拥有了彼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