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紫翠峰的天空清朗透蓝,云朵浮凝的形状就像气势恢宏的天宫。周重璧早早醒了,光着膀子仰在婆娑园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柴扉轻启,花叶翻波,路芬芳侧身进来,蹑手蹑脚走到周重璧身边,蹲来歪着头瞧他。周重璧忽然伸手搂住她,她怕扯痛周重璧伤口,不敢挣扎,便乖乖被他按在胸口。
“怎么来这儿了?”路芬芳的头皮被周重璧的心跳声震得发胀,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想喝酒,清音不让。”周重璧说道,“他说闻闻药香就不馋酒了,简直放屁。”
路芬芳笑道:“原来在这里的药草都被苏合挖走了,这里都是他前两天刚栽的小药苗,药气当然微弱了。”
“他笨蛋,种十株都能死九株半。”
看周重璧还能骂人,路芬芳便知他精神不错。路—无—错—小说芬芳笑道:“旁的倒还好,就那个人木桃花,都费了五颗种子了,还是没能发出芽来。”
“人木桃花?什么啊?”周重璧问。不知是不是伤病的原因,他的声音很轻,很柔。
“嗯……据说这种树开出来的花朵同人脸一模一样,所以叫人木。”路芬芳说道,“如果你对着人木桃花笑,它也会对着你笑。花笑得多了,便会凋零,使它凋零的那个人会在这一瞬间忘记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周重璧缓缓抚模着路芬芳的头发,似乎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啊?就这?好像没什么用啊。”
“有趣嘛……”
“你说这花像人脸。像谁的脸?”周重璧笑道,“若是一张丑八怪的脸,谁会对它笑啊。”
“这我就不知道啦。不过我想象中,应该是很美的花才对呀。”周重璧忽然直起身子,捧着路芬芳的脸说道,“要不你去种一棵试试。”
路芬芳嘟嘴道:“我不去,如果是我种的,长出来的花一定丑死了,肯定会被清音拔掉的。”
“你快去种一棵,我想看。”周重璧轻声哄着。路芬芳仍在他掌心中蹭着脸道:“不去。除非你和我一块去!”
“好。一块去。”周重璧拉着路芬芳的手从藤椅上站起,找来那人木种子和吉云草上集来的露水,选了块好地方。路芬芳学着清音平素的样子,把种子埋入土壤中。两个人一同拨着土壤盖好。又洒了些露水。路芬芳笑道:“要是清音知道咱们在他的秘密药园里乱种东西。一定气得跳脚了。”
“是么?那再多种些。”周重璧笑容淡淡,兴致却是很高。路芬芳想象着周重璧归园田居不问世事的样子,埋刀葬剑。隐姓埋名,只作古宁村中一个悠闲的药农。
她更加痴心疯想起来,若周重璧是药农,那她一定则是他隔壁的采香女,每天和他擦肩而过,却不说一句话。直到某年夏天,她种的蔷薇花开得骄傲又放肆,倔强得垂满了他家的院墙。她怕他会生气,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他的门同他道歉。
但她推开门,却发现他正精心编绕那绀黄嫣红的蔷薇,在他的院子里为她搭了一个秋千……
路芬芳几乎沉醉在梦里。她知道那样平凡的生活对他们两个而言是不可能的。但光是想想,也很幸福。
路芬芳怕周重璧累着,不让他再动手种植,拉他回藤椅上休息。两个人静静待了一会儿,周重璧忽然说道:“等我伤好了,我打算去再去天击虹一次。”
“啊?”路芬芳的心突突了起来,却没有立时坚决反对。她说道,“又去那里,做什么?”
“那里有能代替洞天壶灵的东西。”周重璧语气还是很坚定,“不管希望多么微茫,我都要再试试。”
路芬芳没有。她在心里想着,你若再去一次,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你……你还会在这儿等我吗?”。周重璧垂着头不看路芬芳,握着的双手仿佛抖了一下。路芬芳迅速握住他的手道:“等你,我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嗯。”周重璧模模路芬芳的头,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不要担心我,该练功练功,该看书看书。传觞飞羽剑你好久没练了,还是要练起来。你练得那么好,以后也应该练下去。”
周重璧这番话听着像离别前的叮嘱,又更像诀别时的遗言。路芬芳强忍住哭意,点头道:“嗯,我现在好想看你舞剑。”
“传觞飞羽也不算最上乘的,我会的可多呢,一辈子都舞不完。”
“噗……那我就看你舞一辈子,你能不能教我一辈子啊?你不会嫌我笨吧?”
“你一点不笨。我喜欢教你。”周重璧又补充道,“只喜欢教你。”
“我……”
路芬芳想说,我也只喜欢你。但是她犹豫了一下,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口了。她不能说,她要等过了这一劫再说。她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两个人若是把要紧的话都说完了,这辈子就不会再见面了。
然而,要从李靖手中把蝮蛇套出来真的很不容易。路芬芳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协调好一切可用的力量,唯独不敢和清音透露自己的计划。清音做事虽然乖张,但绝对不会违拗周重璧的心意,他若知道,一定会阻挠路芬芳的。
因此,路芬芳让伯服施为幻术,在茅庐中留下一缕她的气息,制造出她仍在紫翠峰的假象,便悄悄只身下山,奔古宁村去了。
这一天,是她与李靖约定的最后一天的傍晚。她敲敲客栈房门,无人应声。小二告知,这房里的客人今天午间就退房走了,但留了一张字条,要小二转交给来寻他的姑娘。
那字条上的言语很是简洁,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话:带上铁牌来天墉城,我在云汉居等你。
李靖早料定了她会来。他不必胁迫,无需用强,路芬芳便会带着李靖的拜师铁牌,乖乖上天墉城去了。
路芬芳心里并不安宁,但她义无反顾。
持有天墉城大侍剑云汉真人李靖的铁牌,路芬芳在天墉城中自然畅行无阻。与太素宫依齐云山而建不同,天墉城主体则是靠仙力悬浮于群山环抱的一个巨大陨坑上空。
碧绿山石砌成的天梯将整个漂浮孤岛一分为二,直入云霄,路芬芳站在天梯上,只见云雾茫茫山岚熹微,却不知那云汉居在哪一处。
“路,真是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路芬芳叫回头,竟然是李君盼。她见到路芬芳又是欣喜又是意外,双眼发直得便跑了过来:“我爹爹说你今天要来,我还以为他诳我来着,没想到你真来了!”
“君盼,好久不见。”这般时候,路芬芳也无心和李君盼叙旧。她淡然道:“我就是来见你爹爹的。”
“只你来了吗,周师叔没来?”李君盼四下张望着,看来她对路芬芳和李靖之间的约定毫不知情。
“他以后会来的。”路芬芳含糊一说,便跟着李君盼向云汉居方向走去。云汉居现在的景象和路芬芳在洞天幻境中见到的差不多,只是阶旁的樱花都开败了,只剩浓荫匝地,院内枫叶也是青碧,远不如周重璧记忆中那般温柔艳丽。
路芬芳刚要走到云汉居门前,却听伯服忽然了:“妮子,你可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是。”路芬芳抬头望着云汉居三字,忽然想起《诗经.荡之什》的那一篇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靡神不举,靡爱斯牲。圭璧既卒,宁莫我听?
她真的要这么做?若战到鲜血流干身陨玉碎,天命仍不能改,她也不后悔吗?
“伯服,对不起。”路芬芳沉痛道,“我忘记了对魑魅的誓言,忘记了对你的责任……我今天犯下的罪,百身莫赎。”
“你都知道后果,却还是要飞蛾扑火。”伯服这次并不生气,反而很平静,“罢了,罢了,这一遭合该是你的情劫。你若自己过不去,我也无法帮你!痴儿,我能指点你许多,唯这件事需你自己看开。若看不开,都是天命!”
什么天命,我只知道努力而已。
“路,你怎么了?”李君盼见路芬芳仰着头发呆,摇了摇她的手。路芬芳醒神道:“没事,我们走吧。”
云汉居内静得像没人似的。最初温谨、方妙谈夫妇在这里收了十几个孩子,但如今时过境迁,只剩下李靖一个。李靖的妻子早亡,如今便只剩他和他女儿了。
如果周重璧独自一人时,他一定会喝酒;如果李靖独自一人,那他一定会品茶。
李靖二十年前就戒了酒,专心研究茶道。现在他后院茶园中种的青茶不比紫翠峰的差。他坐在荷花池旁的木廊上,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十分得气定神闲,都没有抬头看路芬芳一眼。
路芬芳记得二十年前是没有这片荷花池的。大约樱花不再开,枫叶不再红,这个地方总需要一丝新的生机,哪怕是清冷的。
“盼儿先下去吧。”李靖忽然抬起头来,双眸中酿着氤氲的茶烟,“我和你路有话说。”
于是,李君盼自去了。路芬芳在茶几对面坐下,觉得这茶香越清逸,这里面的杀气就越重,她一定是疯了,竟然要和李靖这样的人做交易!(未完待续……)
PS:为了贴合剧情,只截取《诗经.大雅.荡之什》的片段,考据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