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通天峰山脚向上仰望,可以看见巍峨挺拔的山峰高耸入云,其形状如同倒放的一把巨剑,锋芒毕露。
此时秋意正浓,肃杀的寒风呼呼吹过,把半山上火红的枫叶吹得不断坠落,看在眼中不免让人添了几分悲愁。
顾凉站在通往山巅宝殿的传送阵旁默默等候,她望着点燃了大半片山峰的枫树,怔怔的有些出神。
纯微已经知道她回来。
可他似乎不愿意见到她。
通天峰主峰已经被大阵封锁,除非顾凉的阵道水平立刻能提升至覃钰的程度,否则她闯入其中只能原地绕圈子。
大阵不开,唯一上到山巅的路便是传送阵,然而它一直都没有动静。
又是半个时辰,眼看着太阳即将沉落西山,一向耐性很好的顾凉有点耐不住了。
她取出传讯符询问纯微的童子阮白。
阮白没有回应。
顾凉便每隔一刻钟发一次传讯符,如此三次皆被冷待,耐性耗尽的她直接将传讯符绑在短剑上以御剑术放了出去。
短剑划过一道流光,没入云层中眨眼消失。
不过三两个呼吸,这柄短剑已经出现在峰巅,它咻地停在阮白面前,那锋利到极点的剑刃正杀气腾腾地对着他的眉心。
都说什么样的主人养出什么样的东西,顾凉不喜欢绕圈子,这把颇具灵性的短剑也摆明了威胁的姿态,还隐约带上了一缕煞气。
阮白不过一童子。去年开春才顺利筑基,几乎没有见过什么大场面,当时就被短剑吓得两腿一抖,险些没有失态。
乖乖,好凶的剑!
紧盯着短剑,阮白颤巍巍地转过头,十分可怜地望向纯微,那神态像极了遭到恶婆婆虐待的小:“掌门,您看……”
若无纯微的施压,小道童阮白不会有那个胆子敢无视顾凉的传讯符。
事实上。在阮白禀告纯微说顾凉从随云城回来的消息后。他就没有走出过通天宝殿。
阮白很是不理解,为何上次见面还言笑晏晏的师徒俩忽然就翻了脸呢?
顾凉没有做什么错事,纯微何故闭门不见?
难道是纯微心虚?
想到前几天传得很凶的流言,阮白顿时心头一亮。他翼翼地窥视着纯微的面色。轻声说道:“掌门。无论事实是怎样,弟子都您、支持您。”
不就是师徒相恋嘛,这在修真界中不常见。却是偶尔能听到一两则例子,也有真个结为道侣共同问道长生的。
阮白有些心塞地想。
虽然掌门人纯微的年纪有些大,顾凉连他的零头都够不上,但是两人相爱,别人不乐见那是别人的事情。
“嗡——”
在阮白话音落下后,短剑忽然发出一声轻鸣,寒光闪烁的剑刃距离阮白更近了。
阮白瞪着光滑如镜的剑刃,觉得更心塞了。
难道他说错了吗?
其实不是两情相悦,而是掌门人单相思?
“哐当——”
在阮白念头闪过的同时,短剑忽然一顿,掉在了他的脚边。
坐在玉案后处理各种文书的纯微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地面上的短剑,最终落在阮白身上,有些疑惑:“你在说什么?”
阮白弱弱地说道:“流言啊,您和容素师叔的流言。”
纯微:“……”
阮白看着纯微的神情,谨慎说道:“掌门,是容素师叔不愿意吗?这不算什么,只要您放段哄一哄她,说不定就答应了…我看见路师叔就是这么做的…”
纯微:“……”
他什么时候说他相与顾容素结为道侣了?
顿了顿,纯微看着座前的童子,淡淡说道:“你也知道那是流言,是没有任何根据凭空捏造的东西。”
在纯微严肃的目光下,阮白哪能扛得住?
他暗暗懊恼自己的愚蠢,面色凛然地低头说道:“弟子受教,多谢掌门指点。”
让你多嘴!
现在被训了吧!
掌门人一心为了门派,他怎么可能会单相思顾容素?
就算真的是单相思,那也是顾容素的事,掌门人是不可能动凡心的!
山脚的顾凉对山巅上的误会一无所知,她等待了片刻,终于看到传送阵上亮起微光,阮白出现在传送阵中。
“容素真人。”阮白见礼,双手将短剑奉上,低声说道,“您请回去吧,掌门说了不见您,您在这等得再久也是白等。”
顾凉并未接过短剑,她注视着阮白,平静问道:“为何不见?”
扪心自问,顾凉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宗门的事情,除了杀掉墨竹真君为自己报仇。
纯微不见她,只能是纯微的原因。
阮白对顾凉的询问很是无奈,他说道:“掌门人一向高深莫测,他的用意又岂是区区弟子能看得透?真人,您还是请回吧。”
顾凉沉默了片刻,还是想不明白纯微不见自己的原因。
她接过短剑,神情郑重地对阮白道歉:“阮师侄,对不起。顾某心急,先前多有唐突,还请见谅。”
阮白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居然羞红了一片:“没事没事,我能理解,真人不必解释。”
顾凉便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她退后了一些,看了看晚霞下的通天峰,对阮白说道:“能不能麻烦你代我向师父说几句话?”
“您请说。”阮白看着夕阳下的顾凉,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有种被惊艳的即视感,自然而言便松了口。
顾凉注意到他有些走神。却没有太过在乎。
她说道:“你这样问他,问他是不是要无情抛弃这个即将倾覆的门派,问他是不是一个胆小的不敢直面命运的懦夫,问他敢不敢见我!”
“啊?!”阮白有些傻了。
他好像应下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可不可以后悔!
看到顾凉手中折射着太阳光辉的短剑,阮白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您能不能婉转些?”
“不能。”
回到山巅,站在宝殿的大门前,阮白紧绷着脸把顾凉的话只字未动地告诉纯微。
“她真的这么说?”纯微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烟火气。
“是的。”阮白艰难答道。
“呵呵。”纯微笑了两声,听在阮白耳中,瞬间就让他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不自觉地模了模小尾指上的储物戒指。阮白心道。师叔啊师叔,我真的是为您牺牲不小,也算对得起您给我的丹药和法器了。
不过,顾凉口中的抛弃门派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下皆知。纯微的道就是乾坤派。抛弃了门派。等同于放弃自己的修行。
掌门人不可能抛弃门派。
阮白这么想着,心里却渐渐地有些不确定,因为纯微沉默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纯微在很认真地思考顾凉提出的质问。
他抛弃了宗门吗?
不。他没有。
身为占星师,纯微早早看到了自己的命格,他知道自己挨不过这一劫。反正都是要死的,与其无作为地陨落,还不如燃烧生命为门派尽了最后一份心。
他是个不敢直面命运的懦夫吗?
不,他不是。
纯微看过太多太多人的命运,命中注定了要有这么一劫,就算是化神真尊也躲不过。他很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既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变得疯疯癫癫,怎能被称作懦夫?
他不敢见顾容素吗?
不,他敢见。
纯微只是不想见顾容素。
单纯的不想。
纯微思考完毕,拿起下一份文书,摊开了细看。
可一个疑惑渐渐在心里滋生——为什么他不想见到顾凉呢?
文书看到一半,疑惑却始终萦绕不去,一遍遍地质问着他,甚至侵占了他所有的思考空间——为什么不想见到顾凉?
不想就是不想,难道还会有原因?
纯微合上文书,想了想又把它翻开,结果仍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疑惑在他心里生了根,就像诅咒般紧紧缠绕着不愿离去。
纯微难得地烦躁了,他把文书随手一扔,望向很小时候便跟随了自己的童子:“阮白,打开传送阵让她上来!”
顾凉很快出现在纯微面前,师徒二人平静地见了礼,话语、神情依旧和往常一样,但是怎么看都觉得古怪。
阮白悄悄地退了出去,合上门扉后,又将外部的禁制、阵法打开,以免师徒的谈话遭到打断。
宝殿里只剩下师徒二人,在阮白离开后,宝殿安静得可以听见两人绵长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坐下。”纯微看着顾凉,淡淡命令道。
顾凉摇头,直视着纯微说道:“我不是以您的弟子的身份来见您,我不坐。”
“哦,那你现在以什么身份见我?探讨修行的道友?”纯微抬起下颌,看着走近前来的顾凉,很不客气地讽刺道,“我的修为实力超越你太多,你没有资格与我论道。”
顾凉嗤笑一声,仗着身高优势俯视坐着的纯微,这感觉有些新奇,她说道:“我觉得,论道不分修为。”
纯微沉默片刻,抬了抬手:“你说,我给你机会。”
顾凉到底还是在玉案前跪坐下来,她看着纯微,眉宇间浮上了浅浅的讥诮,仿佛纯微不是她师父而是与她同辈的修士:“请问道友,一人即将出门打猎,临行前他变卖家中一切换来银子交给重病的母亲,如此行径可否值得称道?”
纯微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答道:“你说错了,这个人不是出门打猎,而是上山与黑熊决斗,此去则生死不由己,只能看天命。”
顾凉微笑,又问:“此人明知黑熊极度危险,却没有做足对付黑熊的准备,而是赤手空拳地找上黑熊,如此行径是愚蠢还是勇敢?”
纯微的眉头轻轻一跳,沉声答道:“仓促之间,何来充分准备?需知黑熊早已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加上黑熊与人实力相差悬殊,便是准备充分,此人也很难逃过一死。”
顾凉笑意渐浓,她看着纯微,再道:“此人有一女儿,坚信着黑熊并非不可战胜,她要劝说父亲积极猎杀黑熊,而不是变卖家产把银子交给重病老母亲,可父亲对她避而不见,请问何故而不见?是不想,还是不敢?”
纯微静了静,没有回答。
顾凉帮他回答:“何故不见?是不敢!此人不敢面对女儿!他是个懦夫,不自己能战胜黑熊,只一心求死,把老母亲、女儿、兄弟全部抛弃!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如果他死了,重病的老母亲能坚持三天都是老天开眼!”
纯微说道:“老母亲并不只有他一个儿子!”
顾凉冷笑一声,附和道:“是啊,并不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你知道,只有这个儿子才知道怎样做才能最快地治好老母亲!”
纯微看着顾凉,平静说道:“凡人可以战胜黑熊,可它,不能战胜!容素,你的比喻用错了。”
顾凉说道:“师父,你骗了我。”
“我没有骗你。”纯微这样说道,“你说,我哪里骗你了?”
顾凉却没有回答,她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搁在腿上的两手,问道:“它真的不可战胜吗?你没有尝试过,你永远都不知道。”
“我觉得,师父你比涵瑜真尊,比正衡真尊都厉害。你能撑得起这个门派,你为门派做的,远远多于他们曾经做过的。他们不可以,但他们不是你,也许你可以。”
纯微轻轻眯了,并无意外地说道:“你果然知道涵瑜的事情。”
顾凉的神情却很平常:“您不也知道我知道吗?”。
顾弦能猜得出她的秘密,纯微没有理由猜不出。
纯微凝望着顾凉,眼神深刻得仿佛能看到她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他没有一点杀意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顾凉迎着纯微的目光,回答得光明磊落,一点儿都不心虚:“无论我以前是谁,我现在都是乾坤派掌教弟子顾凉,道号容素。”
纯微笑了:“那我以掌门的身份问你,我还能活着看到明年盛开的花吗?”。
这次沉默的人是顾凉,她看着纯微,一字一顿地答道:“如果你就此认命,那么你永远都看不到。”
纯微闭了闭眼,复睁开,对顾凉说道:“我还有三十年寿元,如果我能看到明年的花,也只剩下三十年。”
“三十年的时间不算短,我想老母亲的重病应该能好。”顾凉柔声说道,她露出了与纯微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起身说道,“对不起,师父,弟子刚刚冒犯您了。”
纯微瞧也没瞧她,哼了一声道:“孽徒。”
顾凉嗤之以鼻:“什么样的师父,便有什么样的徒弟。”
纯微:“……”
这个徒弟当真一点都不省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