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在黑板上疾书。
“所以,若是从这个结论来看,依据九十八年在这个地方挖掘到的三具骨骸,再对照八十六年李教授曾经对当代贵族的一套特殊见解,我们其实不难发现,当时的状况或许——”
话还未说完,下课钟声突然响起,打断了陈明娣的讲课。
她顿了顿,扫视了台下的学生一眼,见有些已将书本阖上,有些是大方伸了个懒腰,也有人开始滑手机……不,是已经滑了很久。
她思忖了几秒,罢了。
“好吧,那我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谢谢各位同学。”
这话才刚说出,学生们几乎是一哄而散、飞也似的离开了教室,没有人对她那句“或许”接下来的内容感到一丝丝的兴趣。
遥想当年,她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每每下了课却还是意犹未尽,老巴着教授副教授不放,就算是助理教授也不放过。
那时候,她的求知就像是个永远填不满的坑。然而,不论她再怎么努力,仍满足不了那股无以名状的空虚感。
直到有一次,研究所毕业的她阴错阳差代理了助教一职,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所追求的东西是“授”而不是“受”。
从那时候开始,她一生的志向便差不多立下。除了参与特殊的研究计划之外,她选择回到母校来,挣得一个副教授的职任;倘若还有余力的话,或许将来每隔两年还能发表一篇论文,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
旁人看来或许稍嫌无趣,可她甘之如饴。
想着,她开始收拾手边的杂物,目光不自觉地瞟向窗外——果然,那个年轻人今天又出现了。
史学大楼的对面有一棵很大的榕树,榕树下有一张掉漆、生了锈的长椅,而那张长椅上,经常坐着一个男生,远远望去就和一般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总是穿着宽松的T恤、褪了色的牛仔裤、脚下踩着一双不知是什么品牌的球鞋。
偶尔,她会有一种错觉,觉得那男生的视线是落在她身上;起初,她以为那是她的学生,可是经过这两、三个月的观察下来,她又隐约觉得对方似乎不是这所学校里的人。
她情不自禁地走到窗边,倚着窗架,直勾勾地望着对方。
是了,又是这种感觉,觉得对方的视线也正凝视着自己。
曾经有一回,她终于压抑不了自己的好奇,也或许是凭着一股冲动,她就这么跑出了教室,打算近距离上演一段“若无其事走到榕树下”的烂戏码。
可是,当她跑出了史学大楼的时候,那男生已经不见了。
这样的事情还不只上演一回,每当她只要如此盘算,对方就像能够看穿她的心思似的,总是比她早一步转身离开。
更荒谬的一次,是她抓了个女学生来,指着榕树下,问:“不好意思,请问妳看得见那个人吗?”
女学生先是一脸诡异地瞪着她瞧,而后失声笑了出来,“当然看得到啊,而且超清楚的好不好?副教授,妳当人家是阿飘吗?”
女学生的回答虽然令她困窘,却也是解月兑。她本来还在担心是不是自己精神分裂、幻想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不过,既然别人也看得见他,应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吧……
“在看什么?”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逼近耳畔,紧接着一双结实的手臂揽上了她的腰。
陈明娣吃了一惊,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随即回头瞪了一眼。
“吼,你少幼稚了!”她轻捶了下对方的胸膛,抗议道:“来了也不出声,到底是想吓死谁?”
“谁知道妳看什么看得那么专心?连我敲了两次门妳都没听见。”颜柏章亲昵地从背后拥着她,趁着教室里空无一人,低头在她颈上又亲又咬的。
“柏章,别这样……”她觉得尴尬,本能想躲开这亲密的举动,“万一有学生跑回来……”
“妳想太多了,妳的学生才没那么上进。”颜柏章的唇贴着她的颈侧,不安分地逐渐往下游移。
“欸,干么这样说,我的学生里也是有认真的……等等,你在模哪里?”骤然回过神,她旋身挣月兑了对方的拥抱,推开了他的脸,“你够了哦,居然在教室里吃我豆腐”
“嗯?这是吃豆腐吗?这应该是情侣之间正常的打情骂俏吧?”
“少来,放开我!”
“不要。”
“颜柏章!”
远望着窗内那对男女,浓情密意、卿卿我我,伶熙的心里没有多大的感受,只是脑袋里一直忘怀不了三生石上的铭刻——一生姻缘求无果。
是的,他记得她,记得她这个在忘川河上的最后一个船客。事实上,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出她来了。
那时,他刚满十八岁,几乎是强迫式的被安排到婚友社里上班。
必须申明,虽然他体内的灵魂已经有近千年的年纪,可他终究还是凡胎肉身,会被“贺尔蒙”这种鬼东西给影响。所以,当时的他很叛逆,几乎三天两头就会跷班旷职、擅离工作岗位,还被同事形容为幽灵员工。
每当他跷班的时候,他就会跑到这所大学的校区里,试着让自己放空,尤其这棵榕树下,是他最爱的位置。
那一年,陈明娣就读大学四年级,留得一头整齐规矩的乌黑短发,手上老是抱着厚厚的五、六本书。
对他而言,这女人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顶多就是体质敏感了一些,白话来讲就是容易吸到那些无形的兄弟姊妹;后来,隐约得知了她是史学相关系所的学生之后,一切彷佛变得更加理所当然,那就好像讲鬼故事的人容易吸到阿飘的道理是一样的,这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他几乎没再多瞧那女人一眼。
直到某一天,她胡里胡涂在他面前跌了个狗吃屎、手上的书本散落一地,基于莫名的道德感,他移驾到她身旁,弯身替她捡起了那本《少数民族之婚礼》——
他看见了她掌心里的那道烙痕。
电光石火间,那壮志未酬的年轻女大夫,隐隐约约重迭在这个胡涂的女大生身上。
伶熙认出了那道烙痕,那道生在掌心、像是图腾也像是符文的胎记。
那曾经是他的名字,是他亲自烙在她身上的。
自此之后,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寻她的身影。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是否弥补了上辈子的缺憾,想知道她这一生是否真如三生石上所记载的那般聪明睿智、逍遥豁达。
不过就目前看来,显然是没有。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起LINE的提示音,打断了伶熙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掏出手机瞄了一眼。
是朱槿。
她在上头嚷嚷着什么“死阿渡,你到底要不要过来?都等你半小时了!”之类的牢骚。
阿渡是他的绰号,婚友社里反而没什么人会叫他伶熙。
见只是简单的催促讯息,他没细看,又把手机收回了口袋里。
离去之前,他再度朝着史学大楼的方向望去。
那对男女已经不在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