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季夏还是站在桌边,未曾动过。
冬暖故这才注意到,他身旁的那张桌子,是一张足有5丈长的长案,长案上也如地上一般,摆放着各种工具和机甲部件,铁锤锯子钢刀小铡刀及各种铆钉钉子等,只不过长案上的东西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每一样东西都归类放好,并且各自有木制的盒子装着,木盒里再分着格栏,便是一个铆钉一枚钉子都归放得整整齐齐。
而在司季夏手边桌面上摆着的,是一小捆麻绳。
冬暖故看得出来,那便是她曾拴在树上借以跃过寂药高墙的麻绳。
当冬暖故注意到司季夏手边的麻绳时,也注意到了摆在麻绳旁的三样东西。
一张黑色的无脸面具,一个竹编书奁,以及一个三尺长的黑漆木盒。
冬暖故认得那个书奁,那是司季夏的药箱,而那只黑漆长木盒,想来就是司季夏与那个书奁一齐背在背上的包袱,冬暖故从未见他解开过裹着它的黑布的包袱。
那张无脸面具,她就更是从未见过。
“阿暖的麻绳,在这里。”司季夏没有看冬暖故,而只是垂眸看着他手边桌面上的那小捆麻绳。
可是此时此刻的冬暖故,心思已经全然不在那小捆麻绳上了,她只定定看着司季夏,抓着灯台的手用力得几乎要将那灯台给掐断。
司季夏说完,沿着长案慢慢往石室深处走,往那似乎总有一股寒气在沁出的石室深处走。
他没有,冬暖故亦没有,只是拿着灯台慢慢跟在他身后,愈往里,那股阴寒之气就愈发逼人。
当司季夏走到最里侧那面面由无数个小齿轮拼合而成的墙前时他才停下脚步,而后转过身来,面对着冬暖故,将背靠到了身后的齿轮墙上。
下一瞬,只听“咯啦咯啦”的声音响起,他身后那不计其数的小齿轮开始慢慢转动了起来,一个带动着一个,继而整间石室的大小齿轮皆开始转动了起来,如一头沉睡的凶兽在低鸣。
与此同时,司季夏身后的齿轮墙竟朝两侧缓缓开启,如皲裂的土地上骤然裂开了一道漆黑且深不见底的缝,只见司季夏对冬暖故微微一笑,往后退了一步,将他整个人置身在那道漆黑的齿轮墙缝之中!
司季夏嘴角的那微微一笑让冬暖故陡然心惊,然当她想要上前抓住司季夏的手时,他整个人已经被那道漆黑的墙缝吞没,并且,那开启的齿轮墙骤然闭合!
齿轮墙闭合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如擂到冬暖故心口上,压抑般的疼。
只见那些齿轮在迅速转动着,咯啦咯啦的声音由缓到疾,充斥在整间石室内,发出隆隆沉沉的声响,伴随着微微的震颤,有如大地即将倾陷。
忽然之间,震颤止,齿轮停,方才司季夏其后的那面齿轮墙再次打开,打开了一丈宽的黑口。
而在那黑口之中,不再像方才那般只是黑漆漆如深不见底的地缝,而是出现了一张将近一丈宽的椅子,一张——寒冰雕凿成的椅子!冬暖故借着手中灯台上的昏黄火光,能清楚地瞧见那张椅子上不断升腾着寒白的气。
想来这便是这间石室为何如此阴寒的原因,本就终年不见天日,再加如此一块寒冰,如何让人不觉阴冷?
然,那又不仅仅是一张寒冰雕凿成的椅子而已,因为这张椅子,与它周围的齿轮墙完完全全地契合在了一起,便是椅身的右半边,都布满了机关机甲,与其说它是一张椅子,不如说它是一件机甲,是这间机关石室的一部分,一个至关重要的部分。
而这张椅子并非空置,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司季夏,整个右半边身子都与身下寒冰椅子相契合乃至与整间石室都相契合的司季夏。
只见他的右臂放在椅把上,臂上扣着精密机甲,椅背上的机关器械往前环扣,将他的右半边身子紧紧扣在了椅背上,他的右腿裹在铸着饕餮纹的青铜机甲内,便是他的右半边脸上,都扣着一张看起来极为厚重却必暗藏着暗器的青铜面具。
他坐在那张椅子上,就像是和这满石室的机甲融为了一体。
只要他的身子微微一动,整间石室便会发出沉沉的嗡鸣声。
“阿暖,往右边站一站。”司季夏看着冬暖故,眸中有浅浅柔柔的笑意,但是冬暖故却感觉到了悲哀的味道。
她往右边移了脚步,便见着司季夏浅笑着微微闭起了眼,随即又睁开,而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只见几道细小的白光从他右脸面具的瞳孔处疾射而出,钉到石室中央支起的机关木人的脑袋上,那木人的脑袋瞬间变为腐朽!
钉在木人脑袋上的是细小的银针,淬毒的银针。
下一刻,又见司季夏的“右臂”轻轻动了一动,不及一个眨眼的时间,那个木人便被短小的利箭射成了蜂窝!
除了冬暖故所在方向的这一面,那个木人可谓是全身中箭,便是连身下也不例外,可见这个石室内,莫说四面及顶上有暗器,便是地上都隐藏着致命的机关!
“阿暖,靠我站近些。”
然这一次,冬暖故没有动。
忽然,只听“嘭”的一声爆炸的声音炸响而起,竟是那个被利箭扎满的木人兀自爆碎了,不见残渣只见粉尘,竟是粉碎成泥!
冬暖故的手僵得有些厉害,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灯台。
过了片刻,她才缓缓转过身,面向司季夏,面向那个她未曾见过的司季夏。
“这间石室,可以毁掉整个羿王府,乃至整个青碧县。”只见司季夏在微微笑着,目光却没有焦点,没有看冬暖故,也没有看这间石室的任何一处,淡淡道,“阿暖,我像不像一个怪物?”
师父说过,他在机甲机关术上是天赋异凛的,机甲机关术,比医术更适合他。
可是,这样的他,看起来更像个怪物。
冬暖故站在司季夏面前,看着被机甲覆盖了大半身子的他,看着坐在寒冰椅子上面色青白的他,并未回答他的问题,面上也不见悲伤,只是缓缓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将掌心贴在司季夏的左脸颊上,轻轻摩挲着,问道:“这张椅子,是寒冰么?”
司季夏的身子猛地一抖,涣散的眼神渐渐有了聚焦,聚焦在冬暖故有些发白的脸上,微微点了点头,“是。”
冬暖故的手是冰凉的,颤抖的,司季夏能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心是不安的,与她面上的平静是不一样的,只是她不想将她心中的不安表现在面上而已。
“冷不冷?”冬暖故摩挲着司季夏脸颊的手有些颤抖,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不冷。”司季夏虽是回答不冷,但是从他青白的面色和毫无血色的唇瓣可以看得出,他很冷。
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他从八岁起开始坐这张寒椅,他早已冷到麻木了,如今就算还是觉得冷,却也不会觉得不能忍。
他早已忍了无数常人所不能忍,不过冰寒而已,他早已可谓没有感觉。
冬暖故没有把手从他脸颊上移开,也没有问他关于这个石室的任何问题,然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哀伤,微颤着声音问道:“平安,这样的你,我能抱抱么?”
司季夏的身子再次猛地一颤,浑身僵住,看着冬暖故的眼神忽然变为痛苦,他别开了目光,痛苦道:“不能……”
“现在的我,身上全是机关。”司季夏痛苦地闭起了眼,“这个石室里的所有机甲机关器械,包括方才走过的石阶周围的机关暗器,也都是我布置的。”
所以,他才像是一个怪物,现下的他,不仅拥抱不了他最**的人,便是他最**的人想拥抱他,都不能够。
冬暖故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却迟迟不舍得从司季夏面上移开,“可是我现在就想抱抱你。”
冬暖故说着,放下手中的灯台,张开双臂就要拥住司季夏。
“阿暖不可以!”司季夏蓦地睁开眼,极度紧张不安地看着冬暖故,“不可以!”
冬暖故眸光晃颤得厉害,定定盯着即便紧张不安却仍一动不动的司季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司季夏这才扯着黯哑的声音痛苦道:“不要碰我,阿暖不要碰我……现在的我,哪怕就是轻轻动上一动,都会让阿暖受伤,我不想阿暖受任何伤害……”
“平安,我想抱抱你。”冬暖故没有应司季夏的话,只说着自己的话。
司季夏强忍着此刻就要站起身的冲动,只沉沉地应了一声“好”,将头慢慢往后仰去,只见那面齿轮拼合成的墙慢慢闭合,当它再打开时,司季夏从如地缝般漆黑的空间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来。
而他才堪堪跨出一步,他便被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抱住,紧得他心颤。
“阿暖,这才是真正的我。”司季夏依旧无法回应冬暖故的拥抱,只能定在那儿让冬暖故拥抱他,声音沙哑颤抖,“阿暖……害怕吗?”。
冬暖故忽然踮起脚,捧着司季夏的双颊,亲上了他薄薄凉凉的唇,并在他下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弯起眉眼,笑得舒柔道:“傻木头,只要你是我的平安,就算你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我也不会害怕。”
“阿暖……”司季夏注视着冬暖故的眼睛,想说的话太多,却是不知如何说出口才是好。
“平安,我想……”冬暖故双手掌心轻轻摩挲着司季夏的脸颊,有些迟疑,却还是决意道,“我想看看你的右手。”
司季夏没有拒绝,只是稍有沉默,微点头道:“好。”
下一刻,冬暖故将手移下,微颤着抓上了司季夏右肩,继而顺着他的右臂慢慢往下,来到手掌处,将套在他手掌上的黑色手套慢慢取了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机甲手,铁桦木制,青铜关节。
冬暖故再将他的右手袖管慢慢往上卷起,以让她更加清楚地看清这只机甲手臂。
当她将司季夏的袖管卷到臂弯的时候,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忽然定在了那儿,继而将手重新抓回司季夏的右肩处。
她想到了钉在司季夏肩胛内的那一颗颗钢铆钉,她从没想过,那些钢铆钉,竟会是这样的用处!
冬暖故隔着衣衫一下又一下地摩挲司季夏的右肩,连眼眶都在微微颤抖。
司季夏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只柔声道:“我和阿暖说过的,早就不疼了,阿暖不要心疼,这个手臂,是我换上另一重身份时必须要用的,因为我不想让谁人知道我就是司季夏。”
“只是如今有或没有这只手臂,似乎都不重要了。”
冬暖故忽地将司季夏的右肩抓紧,抬眸看他。
“阿暖……”司季夏想将关于他的所有都向冬暖故坦诚,她知道她心中对他有疑问,只是她从不问出口而已,司季夏顿了顿,接着道,“可曾听说过‘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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