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儿……”
就在她专心致志地在石锅上洗磨玉石时,身畔传来轻唤。
抬起头,她露出甜美的笑容。“爹爹快看,这宝贝儿的光泽出来了!”
冷老爷俯身,惊喜地看着渐露本色的玉石。“真是羊脂白玉就好了。”
“一定是,爹耐心等着,等秋儿把它琢磨好后再来看!”
“爹不急,爹能等!”冷老爷喜孜孜的直起身对她说:“不过此刻外面的客人可是不能等喔。”
“这么早?是老客户吗?”她不经意地问。
“不是……”冷老爷欲言又止。“他带来几块玉石,要你帮忙监别。”
爹爹的语气有点古怪,她好奇地问道:“他是谁?”
“‘南北玉行’大当家穆怀远!”
石锅骤然停止了转动,她睁大漂亮的丹凤眼,惊讶地看着父亲。“穆怀远?!您是说,外头等着秋儿去帮他相玉的公子,就是望都那个授命制作‘金缕玉衣’的穆大公子?!”
“正是他。”女儿吃惊的样子,令冷老爷微笑起来。“你要去帮他吗?”
“自然是要去的。爹爹难道忘了,‘童叟无欺,贫富无差,来者是客,笑脸相迎’,这可是咱们‘冷香玉’的招牌呢!”
“爹爹不会忘,只要秋儿记得就好。”
“秋儿当然记得。”冷秋霞起身,解掉身上的围裙,拍平裙裾、理顺头发。
忽然,她整理头发的手僵住,狐疑地看着父亲。“穆公子在玉石界是个炙手可热的行家,今晨我在河边还听人说,为了制作‘金缕玉衣’,他建了新作坊,取名为‘五仙堂’,并征募了近百名玉石工匠。像他这样出身玉石世家,有钱有势的公子,怎会找我们为他相玉?”
“此事确有蹊跷,爹刚才也问过他,可穆公子说,那几块玉石得自异域,因似玉非玉,一时弄不清,听说你擅识玉,特地前来求问。”
秋霞闻言,沉吟道:“天下玉石种类繁多,或许穆公子为了‘金缕玉衣’到处寻找美玉,确实搜到了奇石异物。我去看看,就算认不出,也可长些见识。”
“爹也是这么想的。”
“那我这就去。”秋霞说着,就往门口走。
“秋儿!”在她即将出门时,冷老爷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喊住她。
“嗯?”她转过身看着父亲。
“穆公子是贵客,爹爹不能让他像其他客人那般,在前堂等候,因此引他去了东厢房,你愿意在那儿见他吗?”
她微微一怔。她早就听说过穆怀远,却从未与他见过面,因此只能算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却一点都不认识他。东厢房内没设竹帘,那意味着她得与这位陌生“客人”面对面交谈。
她不喜欢管别人家的闲事,也不愿别人对她指指点点,更不愿因年幼而被人轻视,影响作坊声誉。因此从她在前堂回答客人疑问、交易玉石起,就养成了与客人隔帘交谈的习惯。尽避后来左邻右舍认出了她,但因为她是个好玉匠,待客真诚,从未误判过玉石,因此尽避风言风语不少,她的才能和做买卖的方式,仍获得越来越多客人的认可。“冷香玉”也逐渐成为这条大街上,生意最好的玉石坊。
现在,突然要她改变习惯,与客人当面谈玉,她确实有点犹豫。
冷老爷见状,便说:“如果觉得不安,就别去了,爹就说你身体不适……”
“不用。”秋霞拉住爹爹。“任何事总有第一次,爹爹的安排没有错,如果让高贵的穆公子在前堂与女儿隔帘交谈的话,恐怕他会觉得受了侮辱。”
冷老爷自然不愿得罪穆怀远,见女儿答应在东厢房见他,当即快慰地笑道:“穆公子稳重洒月兑,就算心有不满,也不会表现粗鲁。不过他确实是高贵的稀客,该受到礼遇。秋儿安心与他见面,爹会陪着你。”
“那我们快走吧,别让贵客等得不耐烦了。”
然而,此刻在厢房等待的穆怀远,并未感到不耐。
从走入房门起,他的目光就被这间窗明几净,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厢房吸引了。
房屋正中的长案上,整齐地放置着琢玉雕花用的各类锅、钻、皮套、蜡盘及未完成的玉雕。四周依墙搭建的层层木台上,陈列着各种已打磨好、但尚未切割的玉石,还有各式各样赏心悦目的玉器。
显然,这屋子具有玉器加工和样品展示的双重功能。
陪伴他的伙计十分热情,不断向他讲解着这里的每一件物事,他饶富兴味地逐一观看那些陈列品,他的随身奴仆则安静地站在一边。
“这么说,这里的每件玉器,都是你家姑娘雕琢的?”听着介绍,他问。
“是的。”伙计指指四周。“这些都是秋姑娘的私人珍藏品,不出售,平时没有客人时,秋姑娘就在这里琢玉。”
想起古淮南说过冷姑娘的“规矩”,他看了看四周,并未发现竹帘,不由得再问:“你家姑娘在这里会客吗?”
“不,东厢房不是谈买卖的地方,一般客人不能进来。”
“那么冷姑娘在哪里与客人见面?”
“前堂。”
“隔着竹帘?”
“是的。”
噢,真有那个规矩!
想到等会儿自己也会被带到前堂,与那位古怪的冷姑娘隔帘“相见”,他觉得很别扭,语气略带不满地问:“客人来买玉相玉,为啥要隔帘?”
伙计赧然道:“没啥原因,那只是个规矩而已。”
从他不自然的神色,穆怀远知道他没说实话,因此虽不再追问,却已然断定那位冷姑娘定是容貌有残缺,因而耻于见人。
伙计彷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为主人辩解道:“我家秋姑娘长得可好了,公子可别想错了。”
穆怀远但笑不语,急得伙计涨红了脸。
恰在此刻,外头传来说话声,伙计顿时松了口气,说:“我家主人来了,公子自个儿看吧。”
说话间,门帘轻掀。
穆怀远扬目,看到先进来的,是他已经见过的冷老爷。紧随其后,走入一个唇红齿白、明眸灿灿的窈窕少女。
当看清对方竟是清晨在河渠相遇的买玉女子时,他难掩心中的惊讶。
“让穆公子久等,老夫罪过!”一进门,冷老爷立刻致上歉意。
秋霞也认出了他,不由暗自一惊,随即明白了他何以轻易放弃宝玉,让她独得的原因。身为玉石界首富,什么样的美玉他没有,何必与一个小女人争抢?
心中释然,她缓步上前,对他深深施礼,道:“怠慢了公子,秋霞赔礼了。”
乍闻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就是冷秋霞时,穆怀远更是吃惊!然而他未透露丝毫惊诧之色。既来之,则安之,他熟谙客随主便之理,既然对方不提早晨相见之事,他自然也不会说。
他彬彬有礼地回道:“不必多礼,是在下贸然来访,扰了姑娘的清静。”
“公子客气了,请坐。”
清晨相遇时,对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秋霞深感惊喜,富贵公子如他这般儒雅谦和的可不多见。纤手一摆,她引领他和父亲入座,自己最后坐下,微笑道:“‘冷香玉’做的是生意,迎的是宾客,公子是客,何扰之有?”
穆怀远暗自欣赏她落落大方、率真得体的神情举止。
古淮南和刚刚那个伙计都没说对,这位女子岂止是“清秀端庄”、“长得好”而已?她的花容月貌、娴静温婉,任谁看了都难以忘怀。而他竟以为她容貌有残,殊不知,她的“隔帘做生意”,实是为了藏美……
“听家父说,公子得了几块奇石,秋霞能否一见?”
甜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迅速回过神来。“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边关──”
他转向站在门口的随从。
后者立刻走来,按照他的吩咐,将携来的石料取出。
秋霞趁他与奴仆对话时,打量着他。
穆公子的身材适中,五官俊秀,着一袭青袍,戴一顶貂帽,目润神清,举止儒雅。
待石料放置妥当后,穆怀远对她说:“这就是令在下困惑的奇石,因闻姑娘有由色、气识玉的才能,因此冒昧求助,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当。”秋霞谦虚地说:“秋霞承蒙街坊抬爱,徒得虚名。能与公子这般真正的玉石大家相聚说玉,乃秋霞之荣幸,自当尽力而为。”
听她语气婉转,似有预设退路之嫌,穆怀远为她的聪慧机敏叫绝,朗声道:“姑娘说的对极了,在下也认为,与名家相聚说玉,定能增长见识,此等机会,姑娘与在下都该善加珍惜,彼此取长补短,共修玉德。”
听出他话中有话,但秋霞无意深问,因为她的注意力已转向了眼前的石料。
石料共五块,都未经洗磨加工,大的如拳头,小的如鹅蛋,搁置在案桌上,乍看之下,与普通石头并没两样,可她却感觉到了那隐然闪现的异色。
得不到回应,穆怀远并不着急,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脸上。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有着散发着白玉光泽的肌肤、小巧的鼻子和线条柔和的嘴巴,但最吸引他的,是她那双澄澈灵动的眼睛。当她注视着宝玉时,白皙的双颊因兴奋而泛着晕红,他认为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色彩。
有过清晨的接触,他已经知道她对玉有着独到的见解,此刻,他更清楚地感受到,她对玉石的执着与热情。这一点尤其令他满意,因为他相信,执着与热情,是事业成功的必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