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里还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回来吧。”
女人上了年纪的沙哑声嗓似从遥远的荒漠传来,又似来自冰冷的幽冥。
她猛地睁开眼,呆望着顶上那片色彩妍艳的曼陀罗画,只觉得浑身似浸泡在冰雪之中,除去胸中的心脏依然温热跳动,其余的知觉俱是一片冰凉。
诡异的诵文伴随异香袅袅在耳边萦绕不去,她如从一场漫长梦境苏醒,非常缓慢地眨了眨眼,意识点滴恢复。
她撑起上身,却在看见自己的双手时狠狠一愣。
这……这具身子不是她的!
“也该醒来了。”
赫然听见女人的声嗓,荆安惊骇的抬起眼,看见摆满了白烛的房里,一道身披花色宽袍,发色浓黑,风韵犹存的老女人,缓缓自黑暗中步出。
她心一凛,双手揪紧了身上的白衫,瞪着那个老女人。“你是谁?”
老女人笑了笑,手中竟拿着一支烟斗——那分明是未来才有的物事——荆安不禁惊呆了,同时脑中浮现一些头绪。
“你是青姥姥?”她小心求证。
老女人笑了笑,道,“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怎会被骗得团团转?”
她真的是青姥姥!荆安心下惊诧。
“是你救了我?”
青姥姥但笑不语。
荆安更惊讶了,她原以为青姥姥是站在蔚阳那一方,否则怎会总是闭门不见?
再说,那宋雪是青姥姥的义女兼大弟子,宋雪又帮着蔚阳,没道理无所不能的青姥姥不知情,想必是在她默许下,宋雪才敢做出那样的事。
但……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宋雪是我默许的,蔚阳是我帮的。”彷佛识破她心中所思,青姥姥开了口。
“那又为什么要救我?”荆安眼中升起淡淡的恨意。
她恨的,不是青姥姥站在蔚阳那一方,而是为什么青姥姥要救活她。
“我帮他们,不是为了害你,而是因为,这些事全是千百年前就注定会发生的劫。”青姥姥抽了一口烟,身后蓦然多了一张红木高脚靠背椅,缓缓坐了下去,然后一边沉沉地说道。
荆安怔着,脑中一片茫然。“什么劫?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开国东皇的转世。”青姥姥说。
荆安一呆,当下无法言语。
“蔚阳的原身是天上派下凡的神人,原本是来协助北燕王朝的,可东皇爱上了神人……神人心中本无情爱,又怎可能会响应东皇的爱?因此这故事注定是悲剧收场。最终,神人被东皇所杀,神人的魂魄入了轮回,成了后来的蔚阳。”
荆安一脸恍惚,喃喃地道:“你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青姥姥不搭理她,兀自往下说:“那场悲剧铸下了后来的劫数,开国东皇杀了神人,注定得为此付出代价,也因此你才会一再心碎而死。”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会一再因那个男人而死,这是我的报应?”
“要说报应也可以。”青姥姥的面容缓缓被白色烟雾模糊。
荆安几乎笑了出来,几乎。可她没有,只是满眼的悲哀,以及看透一切后的空茫。
“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还没死?蔚阳不是杀了我吗?我应该已经偿还了那份债,为什么我还活着?”
青姥姥缓缓将嘴中的烟斗移开,眼中有丝悲怜地道:“这里是北燕,而你是开国湘神,我怎能不救你?再说,你的债已经还尽,不该就这么死去。”
“不,姥姥你错了,我这么傻、这么蠢,我应该死的。我……根本不想再活。”
“从现在起,你不再是孟思瑜,亦不再是荆安,你就是你,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这是多么陌生的一句话啊!
自从爱上那个男人后,她的世界因他而风云瞬变,她的喜怒哀乐全受他牵引。
“所以姥姥连我过去发生什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漠然地问。
“你是指身为孟思瑜的时候?”青姥姥那双看尽沧桑的眼锐亮如镜,彷佛能映鉴过去与未来。
“孟思瑜死过一次,却又重新活了一次,那件事与姥姥有关吗?”
青姥姥含了一口烟,没回答她。
她不执着答案,淡淡又问:“再请教姥姥一件事。”
“你问吧。”
“蔚阳与黎蔚海真是同一个人?”
青姥姥看了她一眼,道:“人有三魂,一魂是前世,一魂是今生,一魂则是来世。蔚阳是其中一魂,而黎蔚海是另外一魂,可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
“姥姥说他的原身是神人,神人心中无情爱,那为何黎蔚海会爱上简于姗?”
青姥姥忽地一笑,似是笑她傻,笑她至今仍看不透;可其实她早已看破,问这些不过是想弄个清楚罢了。
可等了又等,青姥姥始终没给答案,只是兀自抽着烟斗,而她,亦没有继续往下问的必要。
没必要了,真的。无论黎蔚海是不是神人转世,他依然深爱着简于姗,而甭管蔚阳有多么爱权爱势,他的身边有着蔺莹与宋雪,想必其中一人是他所爱。
而她……一路兜兜转转,魂魄三移,终究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不是孟思瑜,也不是荆安,那么我该当谁?”她淡淡地自问。
青姥姥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见她起身下榻,走向一旁立起的大铜镜前,端详起她的新身子,方悠悠开口。
“如果你不想当回孟思瑜,也不想当荆安,那就当无忧吧。”
铜镜中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巴掌大的小脸,肤色稍嫌苍白,眉眼还未长开,只依稀可见清秀,身子骨也十分瘦弱,显得身上的白袍更加宽大。
“这具身子的原主死于非命,是个命格险厄的孩子。唯有这样的身子能够承受得起移魂法,你且将就吧。”
无忧轻轻摇了下螓首,铜镜中的那张小脸漠然无绪。“我不在乎这些。”
过去她所在乎的,终究会背叛她,如今她已什么都不愿在乎,亦不必在乎。
“姥姥说人有三魂,那么我是开国东皇的哪一魂呢?”
“她……死前来求过我。”青姥姥回忆起千百年前的事,目光有丝惘然。
无忧慢慢转过身,望着浸yin于回忆中的青姥姥,静等下文。
“她说她恨透了神人的无情,却也恨自己的残忍。可她是开国霸主,手段本就凶残,爱憎分明,自然容不下神人的无情……这样的矛盾毁了她。其实她该是一代暴君,那神人可是北燕的守护神,却被她所杀,这作为是残暴无情的。”
无忧轻怔,这样说来,她竟真是暴君的转世……
呵,看来蔚阳做的也没错。
“可我心怜那个为情所困的孩子,是以我抹去了神人存在的痕迹,让世人以为东皇是仁慈的,是宏大而开明的。她的湘神封号是我起的,她为北燕做的一切,也值得这个封号。”
青姥姥的焦距似迷失在无边的过去,手上的烟斗冉冉起烟,烟雾丝丝缕缕在这房里缠绕。
“那我究竟是她的转世,还是……”无忧不想知道太多过去,只想得到她要的答案。
青姥姥缓缓转眸睐她,抽了一口烟,道:“既然你已经放下了那些,又何必知道这么多?”
说得也对。无忧掩下双眸,望着那双陌生的小手,心情如燃烧殆尽的死灰,只剩一片荒芜。
“如今东皇被废,荆安的尸身也已经被寻获,安放在神祠里,没人知道你便是荆安,你且放心的在狩日阁待着。”
原来这里是狩日阁。无忧抬起了眼,梭巡过房中一遍。
“今后,这里便是你的房间。阁里还住着其它弟子,我已交代下去,你是我新收的弟子,她们不会起疑也不会为难你。”
无忧厌倦的道:“我知道姥姥救我是一桩美意,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活。”
“事已至此,你不想活也得活。”青姥姥的口吻虽淡,眼神却十分强硬。
无忧自嘲的笑了笑。爱上黎蔚海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那样身不由己,想不到就连生死也作不了主。
青姥姥见她满眼的漠然,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走向凿刻成曼陀罗花形的红木窗前,望着阁外的世界,轻叹:“外头已经变了天……”
无忧闻言,慢慢反应过来。青姥姥所谓变了天,应该是指蔚阳登基为皇的事。
只是,北燕王朝历来皆由东皇治国,云中侯监国,如今他身兼两者身分,该怎么对世人解释?
不对,她怕是多心了,依照蔚阳的能耐,他肯定能有应对的法子,否则他怎敢设下这一局。
回想起那些缠绵细语,想起他曾给的温言蜜语,无忧闭了闭眼,只觉得一阵恶心反胃。
蓦地,敲门声响起,无忧诧异地望向青姥姥,青姥姥犹然面向窗子,声嗓沙哑地提高:“进来吧。”
房门缓缓被推开,一道熟悉的瘦长身影震住了无忧。
她对着那人讶喊:“杜蘅?!”
杜蘅端着简单的饭菜,微笑走进房里。“君上醒了。”
“你……你怎么……”无忧惊愕地望向青姥姥。“姥姥,你不是说没人知道我的事,那杜蘅怎么会在这儿?”
“你以为是谁偷偷把你从瑶碧山带回来的?”青姥姥淡道。
无忧闻言更愣,怔怔回望杜蘅。“……是你吗?”
“小的只是想为君上做点事,以回报君上曾经的真心相待。”
“可你不是讨厌东皇吗?”
“杜蘅讨厌的是从前的那个东皇,不是眼前这一个。”
会意过来后,无忧瞠大了眸子。杜蘅早就发现她不是原来的东皇!
青姥姥道:“你大概有所不知,杜蘅并不是北燕人,而是泽兰人。他与同胞兄弟失散,辗转来到北燕,本是右相身边的人,后来让蔚阳派到东皇身边……接下来的,你应当知道。”
无忧的面色缓缓变了,眼神恢复一片死寂。“连你也是蔚阳的人?”
“原本是。”杜蘅大方的承认。“可我发现君上已不再是从前那一个,后来又从蔚阳那儿听说了一些事,我更确认你不是从前的荆安。”
其实,仍有许多事,重生为荆安的孟思瑜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并不晓得,身体的原主,也就是原来的东皇,其实是个喜怒无常的皇帝,对待男宠亦是十分蛮悍,动辄打骂羞辱,男宠们对她是惧怕多于敬爱。
这些事,在蔚阳的操弄下,她全然不知。
“上回那两名偷偷潜入寝殿的男宠……”
“那是蔚阳的意思。”杜蘅给了她想要的答案。
无忧荒凉的心蓦然一刺。原来那也是蔚阳费心安排的一场戏,他还以东皇的名义杖毙了那两名男宠,只怕也是为了落实她暴君之名。
“你是蔚阳的人,却把我救回来,你就不怕他对你动手?”
“东皇已死,我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他不会在意我做过什么。”杜蘅老实说道。
无忧笑了笑,大有自嘲意味。“是啊,我真傻。”
“君上……”
“我已经不是东皇了。不,应该说,我从来就不是。”无忧淡淡纠正。“以后喊我无忧吧。”
杜蘅对她扬起熟悉的温柔浅笑,坚定的低唤:“无忧。”
一股暖流涌入荒芜的心,想到自己在瑶碧山遭叶裴一剑刺穿胸口,横死于祭台上,杜蘅却将她带回来,让青姥姥救起了她,这份情义令无忧红了眼眶。
“杜蘅,谢谢你……”尽避她根本不想活。
“若不是你被蔚阳所骗,原本我还能当上皇夫的,我才应该谢谢你。”杜蘅故意戏谑地说道。
无忧垂下眼,将泪光藏起,嘴角清浅地微勾。她已经……很难再对谁轻易展开笑颜。
如今活着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在经历那些爱与恨之后,她彻底的疲惫与厌倦了。
她,只想静静地活着,然后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