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内侍蹑手蹑脚的进来燃点百花宫纱灯笼。
纵然四周明亮如昼,可乔婉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念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和尔静哥哥在黑夜里并肩坐在石阶上,看着园子里流萤点点漫天飞舞的那些晚上……
江南静王府
入夜,水榭回廊上点起了流苏纱灯,透着水色笛声,光影迷离,如梦似幻。
一名身形挺拔、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静静坐在雕栏之上,修长指尖轻按笛孔,乐音幽婉缠绵如伤,令人闻之欲泪。
身着黑色软甲的护卫默默守于十步外,不敢打搅。
笛声乍然断止──
“阿衡,”年轻男子别过头来,笑容可掬的开口,“有事吗?”
“禀王爷,”赵衡朝他恭敬的拱手,禀报道:“方才收到线报,常州太守苛扣赈灾粮银,百姓饥民大乱。另,沧州褚将军捎来密函,决意亲率麾下三万精兵暗中投诚,誓死效忠王爷。”
“都是好消息,辛苦你们了。”朱尔静微笑点头,手中玉笛轻敲了敲掌心,若有所思的开口,“那么商大东家那儿呢?”
“商岐凤自视甚高,加上他身为南方商业霸主,自不轻易表态倾靠朝中势力的哪一方。”赵衡略微迟疑,小心挑选妥当字眼。“且未得王爷允可前,属下不敢贸然急进,致使商岐凤徒生疑心,坏了王爷大事。”
“也对。”他笑了,潇洒跃下雕栏,悠然负手闲步。“商大东家素来好大的面子,看样子,这次还得由本王亲自出马才好。”
“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赵衡单膝跪地。
“这不愧煞本王了吗?”朱尔静忙亲自扶起他。“这些年来若非你及令尊赵老将军赤胆忠心,念念不忘先朝君臣旧情,为本王尽心竭力谋图奔走,本王又何来今日?”
“匡扶正统,勤王复国,此乃家父与属下分所当为,”赵衡耿直忠心,慨然坚定道,“纵然为王爷捐躯抛颅,赵家全族上下,又有何惧?”
“好,果然是英雄豪杰,大好男儿。”朱尔静眸光炯炯,热切地一拍他肩头,“既是如此,就莫再婆妈了。昨儿新进梨花酒,阿衡陪本王欢饮几杯如何?”
“是。”
须臾,畅然阁内炭红酒沸香四溢,笑语盈耳。
画窗之外,风清清,水寂寂,湖面渐雾烟波寒……
两日两夜未曾合眼,乔婉亲自手捧用簪花小楷细细抄就的几部经书,苍白小脸略作粉妆,既无法也无意掩住憔悴之色。
“娘娘命鄙妾所抄祈福经书在此,恭请娘娘芳阅。”她粉颈低垂,柔顺道。
“是吗?那就辛苦妹妹了。”杜子春翘着莲花指,闲闲地啜茶,眼皮子抬也未抬。
“若娘娘没有其他的吩咐,鄙妾先行告退……”
“慢!”杜子春似笑非笑的,“急什么?婉贵嫔难得到本宫的牡丹殿来,不坐坐喝杯茶,倒显得本宫失礼了。”
“婉婉不敢。”乔婉心里叹了一声。
明知限期两日之内抄完经书,所耗心神甚巨,春妃却刻意留住她,想必还会有好一番折腾。
看来她的一味退让,已不能教春妃满意了。
“来人,给婉贵嫔看茶。”杜子春扬声,目光一闪,“对了,就备上那日王美人送给本宫的养颜茯苓子茶吧。贵嫔妹妹,这茶听说极其珍贵,本宫还舍不得先尝呢,今儿就借花献佛,请贵嫔妹妹品评一二。”
“谢娘娘厚赐。”她只得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
素儿垂手侍立在乔婉身后,状若恭敬,却是全神戒备。
不一会儿,飘着淡淡茯苓药香的茶由宫女端上,乔婉接过茶碗。
素儿嗅着药香,脸色微变,见茶碗即将碰至乔婉唇畔,冲动急唤:“贵嫔娘娘!”
她一怔,“怎么了?”
“大胆!”杜子春用力拍了下桌子,柳眉怒竖,“这儿有你小小爆女开口说话的份吗?”
乔婉心一紧,“娘娘息怒──”
“奴婢该死!”素儿跪了下来,瑟瑟求饶,“奴婢岂敢打扰主子们说话,不过奴婢刚刚记起贵嫔娘娘这两日身子不适,太医吩咐了,举凡人参、茯苓等大燥大寒之物皆不可用,以免药性相冲,还请春妃娘娘见谅。”
“有这等事?”杜子春锐利美眸扫向乔婉。
“不敢瞒娘娘,”乔婉藏于袖里的掌心沁出冷汗,恭声道:“鄙妾这几日确实头疼喉紧,夜里也睡不好,太医院命人来号脉过,也开了几帖方子,想必……想必是太医怕有闪失,这才特意吩咐素儿注意些的。”
杜子春冷冷地睨了吓得发抖的素儿,美丽脸庞闪过一丝愤恨,随即若无其事地道:“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好勉强,这人间珍品茯苓子茶,只好下次待妹妹病好再品尝了。”
“谢娘娘高恩厚待。”乔婉藉词起身。“对了,鄙妾这婢子虽说是护主心切,可在娘娘面前失仪的确大大不该,婉婉这就将她带回去好生严惩教。婉婉先行告退。”
“这般多嘴长舌的丫头,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杜子春冷冷道,面上掩不住微愠之色。
“鄙妾听命。”乔婉回头轻斥:“下作的东西!看我回去后怎么收拾你!”
素儿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跟随着主子离去。
直待她们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杜子春恼恨地扬袖挥落那碗茯苓子茶,宫女们心惊胆战地忙过去捡拾清扫妥当。
“主子,依您看婉贵嫔知道了吗?”一旁的心月复大丫头低声问。
“别瞧乔婉一副温柔可人的蠢相,她能一路从小小的秀女、美人到贵嫔,这当中没死没疯,还能气定神闲、完好无缺地稳守着她的茱萸苑,没有几分能耐是做不到的。”杜子春阴沉道。
“想必是有她家乔老头子在背后指点。”大丫头不屑地撇了撇唇,“老爷这些年吃那乔老匹夫的暗亏不少,几次军功犒赏,皇上都特意对她乔家封赏再三,老爷为此气得不得了呢!”
“我爹有我为他老人家作主,乔家那个老鬼就算风光也风光不了几时了。”杜子春阴恻恻一笑,“我就先拿他心肝宝贝女儿开刀,来个杀鸡儆猴,看他往后还敢不敢挡我爹的路!”
“贵嫔娘娘……”
一回到茱萸苑,屏退左右后,素儿迫不及待开口欲解释。
“我明白。”乔婉轻轻握住她的手,怅然笑笑。“那碗茯苓子茶,是有毒的吧?”
“娘娘既然知道,又怎么──”
“当时若是不饮,春妃便会藉机治我个不敬之罪。”她露出一抹苦笑,“就是喝了,恰恰遂了春妃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愿,左右都是死。春妃和我同年入宫,心计历练是比我老练狠辣得多了。”
“娘娘不能再接连退让、处挨打之势了。”素儿迟疑了一下,劝谏道:“这宫里,不是讲慈悲的地方。好比今日,若婢子没能斗胆冲犯春妃,难道娘娘就当真这么乖乖服毒吗?”
“以杜子春的作风,她想藉王美人所赠的茯苓子毒杀我,必不会选那种立时见血封喉的剧毒,她所下的毒,定会拖延至我回到茱萸苑后才发作。我是寻思,这苑里解毒良药不少,怎么着也能撑到召唤太医来救吧?”
乔婉知道自己行的是一着被动保身的险棋,可未到必要之时,她实在不想和春妃硬碰硬。
是,她自知心软,没出息,没能手段狠准毒辣地扫除后宫所有横亘在她面前的阻碍,可她还是希望在帮忙尔静哥哥的同时,能尽量别伤及无辜、多增罪孽。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被囚禁圈养在这后宫里的,都是可怜人。
乔婉瞥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眸光怆然。
“可春妃使这一计借刀杀人,大可直接对娘娘痛下毒手,在牡丹殿里待娘娘毒发身亡后,便可假意装作又惊又愧又怒,将事情闹大,直指王美人赠茶之举是心存杀机,故意要对她不测,没料想阴错阳差却是娘娘做了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