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姑娘且再仔细说说,你对得起我吗?”苗大爷得了理,十分不想饶人。
“……对不起。”从适才就直要她“且说”、“且再说说”、“且再仔细说说”,她也仅能这么说。“对不起。”
见她先愣怔、错愕,然后恍然大悟,最后是一脸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对方的道歉来得这么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还挺真心诚意。
当日在作坊,见她料理那名小学徒的血口,手段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而神情……神情可谓栗悍,不把整个态势稳下不罢手似。
当时的她与眼前的她两相对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边的姑娘抿唇绷颚,鼻翼微歙,而颊面还胀出两坨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哪还有他曾见过的那股栗悍气势?
到底是个小泵娘家罢了,还是颗老实头,对他每一句质问全不晓得反驳。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紧“人命关天”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摇,而非一下子把错全给认下。
须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实罪责,要再扭转成对自己有利的局势已难上加难。
接下来该任他搓圆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内心一阵痛快,嘴上却依然冷声道——
“说对不起这事就能善了吗?没道理我『凤宝庄』没了云锦带、毁了钝尾簪,朱姑娘家的医馆却得去大笔诊金,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觉合理?”他立时截她的话,故意搅乱。
“不是的。”朱润月稳下气息,抬眸直直迎视。“不是觉得合理,是我们『崇华医馆』没收什么诊金。那日去寻梁老师傅的作坊,是想凭藉老师傅的好手艺打造一组三棱银针,未料不及多说,意外便起。”
略顿——
“小六……我是说那名受伤的小学徒,他自身给不出诊金的,除诊金外,还需汤药费、伙食费等等,爹说他伤口过大,若不能仔细照料,肌理极可能坏死而引发高热、血脓,所以爹留他在医馆住下,至今,小六尚在医馆里,我爹说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开始练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针炙、汇通气血……梁老师傅欲替小学徒付清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没收,老师傅遂允诺我爹,会亲手制一组银针相赠。如果苗大爷以为,我们『崇华医馆』因此意外与梁老师傅结缘,托上他打造东西,我无话可说,但若说我们收取大笔诊金,那是没有的,从来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声干净,如淌过野原的一弯溪水,清音泠泠,却不知她下巴微扬,轻声解释时,眸底会有星火跳动。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灿明,眸光于是在深明之间变换,沉静中充满生气,又稳又亮又……美……望着望着,他颊面发烫,一时间竟忘记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么呢?!
呼吸吐纳一窒,他胸内陡沉。
心跳虽强而有力,却一下重过一下,越来越急。
随即,一股重力不断扩开,肩胛骨间莫名却不陌生的紧绷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缩去抵挡那股无形的迫力。
仿佛是发病的前兆!
但许久不曾如此。他药已照喝,气也调过,不该如此。
不该,所以不会的。至少今夜,此时此际,他不会让自己倒下。
朱润月见他渗出一额汗,绷着五官不语,只入魔般瞪着她,心中亦惊。“……你无事吗?”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紧再握紧,苗淬元终于闭起双目,集中意念去冲破那层无形牢笼……几个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顿时挣开塞绝。
呼……呼……
他气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爷?”
他听到那声伴着疑惑的轻唤,听她又问:“你身上带病,是吗?”
回应朱润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厉瞪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接,一个沉稳镇定,一个狠峻迫人,谁也没让着谁。
叩叩叩——
门外忽传来一阵急敲。
外边的人没等到主子应声,竟已一把推开门。
苗淬元侧首去看,神情明显不悦,但既敢这般闯进,来者自然挨得住主子两道飞箭般的冷瞪。
“爷,鱼群现身了,正绕着饵打、打转……”老金推开门就出声,待两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轻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边,姑娘都已退无可退,他还仗自个儿高大修长,靠得那样近,是要逼人家跳楼兼跳湖吗?
老金之所以闯进,最怕撞见眼前这般场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领上船的,人家称他一声“金老伯”,他总得把小泵娘护好了,但刚刚才从庆来那小子口中听到姑娘与大爷之间的恩怨,惊得他心肝脾胃肾都要纠成一团,实在不能由着大爷把人家姑娘关押在房,故才藉机闯入。
结果——结果——
“大爷想干什么?!”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眯,冷哼。“你说能干什么?”
抑下胸间不适,他站挺,不再以居高临下之姿压迫人,扬声道——
“鱼群既来,冲着诱饵转,咱们自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没你的事别出来,找个角落好好待着吧。”
两刻钟前,苗大爷状若随意般揭掉额上细汗,并令老仆关上两扇大窗,之后冷冷丢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浓的话,转身便下舫楼。
朱润月根本一头雾水,连老金要追随主子大爷下楼前亦一脸郑重叮咛她万万不可出去,要她别惊别怕别担心,紧张慎重的模样让她一颗心跟着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没持续多久,事便起了。
楼下琴曲悠扬,歌音依旧,欢快劝酒的声音此起彼落,她却感觉船速一下子加快许多。
好奇心驱使,她推开一小道窗缝往外打量,忽见倒映月光的湖面上,三艘……
不,有四艘……四艘中型板船跟着苗家的舫船一块儿行舟,板船上不挂灯火,却隐约可见幢幢人影,月辉刷过他们手中大刀。
鱼群现身,绕着诱饵转。
她脑中忽而一闪,忙起身移到另一侧大窗,推开窗缝往外瞧,果然亦见另一侧湖上有两艘板船跟随,上头同样杵着不少擎刀在手的黑影。
朱润月这下有些明白了。
苗大爷游湖夜宴的舫船是饵,如今既诱出“鱼群”,定然藏有后招,不可能空手而返。
虽不知“鱼群”的来头,但她亦听闻过太湖湖匪的猖狂事迹,去年爹娘与她来到此地,刚寻好落脚处,将医馆重新开张,当时官府联合民团武力围剿湖匪,成绩到此地,据说逮获不少大小匪类,可惜一直未能肃清,那时爹还帮一些因剿匪而受伤的兵勇和百姓正骨治伤,“崇华医馆”因而小小闯出名气。
今晚她是搅进这档剿匪事件中了吧?
不觉恐惧,但心跳确实加快,她伏在窗下窥觑。
突然间,楼下琴曲与歌音骤止,忽闻苗大爷张声下令,舫船陡地朝左急转。她不禁惊呼,幸得家具摆设都是固定住的,能让她攀紧椅子扶手稳住身子。
当她再次凑到窗下去看,恰见一阵火雨飞向“鱼群”,是箭簇燃着油火的飞箭,刹那间射得板船上的人骂声连连,当然也混着震天价响的哀叫声。
不对,箭不是从舫船上发出,舫船诱敌深入,之所以突然来个急转,是为了腾出位置让板船当靶子,并确保自己无虞。
然后,她瞧见那些从暗中生出的乌篷船。
真真是“生出”没错。
到底埋伏在何处?如何打埋伏?完全瞧不出蛛丝马迹。
就是很理所当然地无中生有,一艘、两艘、三艘……十数艘……一艘连着一艘冒出,于是“鱼群”很欢快地围着“饵”,以为张口便能吞下,岂料“鱼群”被更巨大的敌人锁定,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狗被逼急了就跳墙,人被逼急了便拿命来拚。
要匪徒们乖乖束手就擒根本不可能,月夜湖面上,双方人马终于短兵相接,刀剑相交之声伴随咒骂与叫嚣声响,不绝于耳。
湖匪皆识水性,即便一开始被着火的飞箭逼得落湖,亦能潜在水下行动。
舫船离他们甚近,瞬间变成反击目标。
只是湖匪们原以为挑到的是颗软柿子,没想到连续几晚饮酒作乐的舫船上多是硬手,待他们一个个攀上舫船甲板,不是又被打落,就是遭围攻制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