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淬元你发什么疯?”
哮喘尤其忌酒,酒为发物,喉、肺、肠胃皆可能禁不住刺激而发作,一旦咳起,极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朱润月丢下小医箱,上前跟他抢酒坛,边抢边骂,气到实在出气多、入气少,脸蛋红通通,像哮喘可能发作的那个其实是她。
身子没他高,手没他长,力气没他大,若非他主动松劲,她根本构不到,但抢到手又怎样?坛子里早都空空如也,酒汁全灌进他肚肠里。
“你干什么这样?!”她跺脚,泄恨般用力扯了下他的衣袖,岂料他竟顺势朝她倒下。
“苗淬元?!”她吓得赶紧抛掉酒坛,展臂想将人撑住。
他完全没想站稳,好像摔了便摔了,结果是拖着她跌在一块儿。
边上坡斜,他又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都倒地还要翻两圈,两具身躯只得纠缠着往土道下的草坡滚落。
朱润月的叫声全梗在喉头。
幸好势子很快便止住了,没滚得她头发昏,只小小受到惊吓。
眸子陡张,一张月光镶边的清俊面庞近在眼前,他长发如扇披开,染醉的双目似绽桃,翘翘嘴角又是那抹只冲她现出、流里流气的笑。
“大爷我心情好,就不兴我醉一回?”他嗓声微哑。
朱润月抿起嘴,心底闹。他这模样哪儿是心情好?她瞧着只觉难受。
“你……你好好说话,别想唬嗦谁。”她绷起脸瞪人。
姑娘家发火的脸蛋落进某位大爷眼里,是如此这般的可爱,正因可爱,撩得一颗心如在火上煎熬,怎么翻腾都痛。
苗淬元笑微微,哑声又道:“大爷我心情糟,就不兴我醉一回?”
朱润月好半晌无话,眸光在他五官上梭巡,竟看得眸底发烫,鼻腔莫名的酸。“相往一场,也算知交,不问我为何心情糟吗?”他问。
她咬咬唇。“……大爷江北之行,遇难事了吗?所以不痛快……”
她的话惹他笑深,桃花眼睛慢悠悠眨了眨,在慢悠悠摇头时,一扇青丝沾了夜露与草屑,玉颜仍干净无瑕。
他慢悠悠答——
“我十八岁时曾见一抹月光,瞧着很是喜欢,为挽留那道风景,我试着把楼建得高高的,建在近水的地方,于是每夜每夜,月光投映水面,与我相近相会……我以为,或者有一日它会从那水面挪啊挪,改而落在我怀里……然,想归想罢了,月光总宁静无语,近水楼台不一定先得月,因为打一开始就迟了,想过要夺取,可若真纵心妄为,又怕毁了我与月光知交般的情谊……”
顿住,他仿佛将她看痴,月光落在深瞳跳动,明灭尽是不悟的执迷。
“你哭了……朱润月……你哭了……为什么?”喃喃问,他探指碰触她一双已成泪泉的眸子,她墨睫掩下,两行温热顺着匀颊落得更凶。
朱润月没答话,两手抵着他的胸膛就要撑起。
压在身上的柔躯一动,似欲离去,苗淬元想也未想亦跟着动。
“别走!”他胡乱喊出,广袖蓦地缠上,将那具温暖娇柔的身子紧紧合抱。“苗淬元?啊——唔……”
惊呼声瞬间微弱,朱润月只知自己突然从趴俯的姿势变成仰卧,男人搂住她一个翻身,把她困在身下。
她哑了般发不出声音,是因他的颊正贴着她的。
两张脸离得太近太近,毫无缝隙,他的发散在她面上、身上,像也拂过心间。不是没与他亲近过,推拿或正骨时,肢体碰触实为寻常,但从未如此时这般,仿佛他的心叠在她的心上,胸中每一记鼓动都深深递进她体内,她四肢不禁僵麻,耳根火烧似发烫。
无法瞧见他面容,男人贴着她胡蹭,略灼的气息带酒香,低语——
“别走,朱润月……”
嗓声几乎贴着她的唇逸出,她悚然一惊,血气往脑顶上冲。
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她使劲一推,骤然挣开醉酒的男人。
他狼狈,她更狼狈。
不敢扬眸去看,朱润月踉跄爬起后便往土道上跑,踩得一脚高、一脚低,才上小土道,不及站稳,便与苗家老仆打了照面。
“呃,姑娘……”老金提着灯笼夜里寻爷,该是瞧见什么了,唤声有些迟钝。
朱润月又羞又惊,一时间说不得话,仅低眉微一颔首,随即旋身往广院飞步疾走,走得太急,竟连宝贝小医箱也忘记抟回。
奔回自家医馆,奔回自个儿闺房,窗外月色依然皎洁,她临窗愣坐,望着那抹玉润月色发呆……久久没能回神……
直到她记起宝贝小医箱时,天已鱼肚白,才蓦然惊觉自己竟一夜未寝。
她再次溜出广院回到“出事”的小土道边,医箱已然不见,谁拾了去,她简单能猜想到,却不敢堂而皇之登门去取。
她是怎么了?
而苗家那位大爷又是怎么了?
怎么像有些乱了套,不着边啊……
放纵饮酒的苗大爷被姑娘家一把推开后,四仰八叉地倒在湖边草坡上。
老仆找到他,之后与同样出来寻爷的小厮一人一边将他搀回“凤翔东院”。
醉酒又滚草地,夜露亦重,遂弄得他衣袍凌乱脏污,让老仆和小厮着实忙乱一阵才帮他打理好,送他上榻。
夜深静,很晚很晚了,呵欠连连的庆来将房中收拾过后,被老金赶去睡觉。老金不是不困,是内心压着事,不吐将出来怕是不成。
“大爷,饮酒伤身啊,您这身子更得忌口,不好这么折腾的。”叹气。
锦榻上,躺得四平八稳、两手交叠搁在月复上的苗淬元,闻言徐徐睁开双目。
闹过一场,酒气像散去不少,醉不去也睡不稳,他淡淡勾唇,似苦笑——
“确实不好折腾……往后,不会了。”就醉这么一回,在今夜。
因为醉酒,所以满口胡话,即便对姑娘说出不该说的,即便姑娘因他的举措而惊哭,始作俑者酒醒后忘却一切也是该当,往后若再见,他是能装得云淡风轻的,仿佛事不关己,亦不关她。
酒虽穿肠物,浑教是醉,不过三万六千场,他今夜是使了一场罢了……
“还有——”老金低咳两声清清喉头,口气更沉,沉到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气味。“那个……趁着酒醉,装疯卖傻地去纠缠人家姑娘,实在太不对……酒品不好、乱发酒疯的男人最要不得……”
突然挨老仆狠刮一记,苗大爷淡凝的脸上极快刷过什么,像是近乎心虚的神气。
他干脆闭起眼,不答话。
老金还不肯放过他,语重心长又道——
“老爷当年将整个家业交到大爷手里时,最挂心的就两件事,一是太湖湖匪作乱,怕大爷初出茅庐,应付起来吃力,但此事在大爷手中了结得干干净净,任谁瞧着都要心悦诚服,第二件牵挂的事,便是大爷的婚事了——
“之前家里要为大爷相亲,您迟迟不肯,总推三阻四,老爷后来陪夫人前往温泉别业调养身子,如今就过着半隐居的清闲日子,他们离开『凤宝庄』也两年多了,大爷以为天高皇帝远,老爷和夫人管不着您了,婚事竟也跟着搁下……”很头疼般长叹——
“老金不是不晓得大爷的心意,但事不能这么蛮干,人不能这么不要脸,俗话说,宁拆十座庙,莫破一门婚,人家姑娘好好的姻缘,可不能被大爷的私心硬生生搅黄,唔……那样的缺德事,咱们不能做。”
这一夜,一向霸气装清雅的苗大爷被老仆挺“委婉”地念得耳朵快出油。
他脸发烫,尽避挨刮,仍一遍遍想着今夜在湖边草坡上的事,想那月光落在姑娘湿润的双腮上,泪光闪闪……想着她在他身下,与他交颈般亲密紧贴……想着她最后像受惊的小鹿,落荒而逃的身影……
最终,不属于他。
听闻卢家来问期,得知她婚期已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此时不狂饮求一醉,更待何时?
而今夜的他,确实醉过。
既然醉过,也该返醒。
遗失在土道上的小医箱,隔天正午不到就被物归原主了。
送医箱回来的是庆来,一送送到朱润月手中。
将满十八岁的庆来近日被自家主子安排了一堆生意上的事务待学,忙得像个打转陀螺,一送回医箱,说没两句就要离开,结果是朱润月自己禁不住问了。
“姑娘问我家大爷啊?唔……昨晚是怪了些,大爷从不那样的,饮酒毫无节制,突然闹失踪,竟是夜里溜出去吹风……不过幸好无事,大爷睡过一觉,今儿个一般模样。呵呵,想来这些年乖乖被姑娘整弄,练气保养,也算大有成效,没见半点发病症状。”
听了庆来所说,她勉强才算安心。
午后,她照常背着医箱出门,先渡船到湖东送药,再步行到两名年老独居的病家里,帮忙着换药、煎药。
这一次没被耽搁到,傍晚时候顺利返回湖西渡头。
下船时,天若锦霞,西川锦远远织就而去,远望湖面与天相连的那一端,黄的、橙的、红的、紫的,像火烧云,又似水腾烟,美得教人屏息。
她沿湖边漫步,并不急着返家。
春在太湖,边上樱树花开正盛。
除成排的白樱外,宛若恒年翠绿的柳条亦随风翻飞,柳与樱花层叠,翠色夹着片片的樱吹雪,在霞红相映中又是一番风景。
走着走着,湖畔悄静无谁,她无情无绪抱着小医箱坐在一节突高的树根上,这感觉近似昨晚,像这么坐着,又能待上许久许久。
问她想什么呢……没的,没有,什么也没想,脑袋瓜里一片空白,独处时就能一直发呆。
有脚步声响起。
沙沙……沙沙……徐缓沉稳踩过草地而来。
她听见了,秀背微凛,没有回头。
直到这时才觉察出来,原来已如此熟悉来人的脚步声,熟悉那走路方式。
那人离她很近了,在她身后伫足。
不知是否因昨夜醉酒吹风所致,他嗓音略哑,语詷放得极慢,像怕她又要头也不回地逃开——
“昨夜放纵飮酒,多有唐突,还请姑娘原谅。”
文质彬彬且克己复礼的苗淬元她见识过,但他早就不会对她使这种招数,这般表象只用来对付外头的人,可现下……他却用那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心一拧,眸眶莫名其妙变得温烫,竟当真不敢回首。
“姑娘与我相交,为我除疾,如今知你将嫁,是该赠上一份喜礼。”
有东西轻轻搁在她左边身侧,然后声音低幽幽又逸——
“朱润月,望你笑颜长驻,与良人白头偕老,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她僵坐,脑子乱哄哄,心也哄哄作乱。
好半晌过去,她才晓得要动,下意识转向搁在身侧的那方小小木匣。
木匣是略扁的长形,她取来,掀开匣盖,铺着红绸的匣内放着一根珍珠银簪。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便如她发上所戴的那一把,但银簪的簪身形体粗犷许多,明显是男子款式的发簪。
她曾经疑惑,当初抵给他作为赔礼的那对珍珠,他将其中一颗镶成簪中簪回赠予她,而另一颗他拿去用在何处?
既然抵出,便是他的东西,她已不好过问,所以疑惑就压在心底,从未问出。但如今,她得到答案了。
一对珍珠一并精制成一双银簪,女款与男款,她得到细致精巧的那把,朴拙粗犷的那把一直由他保留,不曾示人。
只是此时此际,在她婚期既定的时候,他却将男款珍珠簪相赠。
他要她拿去给谁?她的那个良人吗?
……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
“苗淬元!”
她倏地立起,车转回身。
然,太迟啊太迟,身后早都沉寂。
那男人身影已遁,悄悄然,只余飞柳与樱瓣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