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西屋,周晨对哥哥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我知道四叔这个娶了会操心,又想让他娶。”
“玉芬姨人挺好的,听说可勤快了,妈还说她会来事儿,娶了咋会操心?”沈玉芬自跟周春来订婚后是来过周家几次的,周阳跟她也有过接触,最主要的是,母亲挺肯定这个未来四婶。
“她家兄弟多,又都小,以后四叔肯定得帮衬着,咱一大家子一起过日子呢,到时候肯定得有人不消停。再说,玉芬姨的娘可是有名的‘小算盘’,咱一家都得给她算进去。”周晨很冷静地跟哥哥分析着,周晚晚很奇怪,周晨小小年纪,怎么能把问题看得那么远,是听人说的?要是自己想的,那也太早慧了吧。
“那你还希望四叔娶玉芬姨?”
“四叔觉得玉芬姨可心呢。”周晨说得有些腼腆。估计是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个话题。
“那到底娶还是不娶呀?”周阳被弟弟一说,原本觉得跟自己没啥关系的一件事,变得左右为难起来。
“看四叔自己呗。”周晨倒是轻松了。本来就没他的地方,他也只是跟哥哥闲聊嘛。
周晚晚听着大哥好半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二哥却在她耳边呼吸绵长地进入梦乡,一脸黑线。二哥你是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转嫁烦恼这种事很不道德的你知道不?你怎么能欺负老实人呢?
第二天,周家的气压很低。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个现在不能娶,也娶不起,可谁也不说出来,都用沉默逼着周春来自己说出“不娶”这两个字。可周春来的舌头仿佛有千斤重,他说不出来。可想娶又没有办法娶,所以,就这么僵持住了。
又过了一天,周春来的眼睛已经布满血丝,身上的烟味儿堪比周老头了,估计这几个晚上都没睡过觉,就抽烟了。
家里还是一片沉默,谁都没有松口的意思。周老太太和王凤英看周春来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了,带着不满与戒备,就怕他忽然提出什么让她们接受不了的要求。
周春来依然沉默,吃过早饭忽然出门了。周晚晚看着四叔有些塌下来的腰背也沉默着。她知道,最后四叔还是娶了沈玉芬,而且就是在今年春天娶的。
至于怎么娶成的,周晚晚不知道,也没打算插手。五十斤小麦,这对她来说真的只是抬抬小拇指的事,可她不能再有所动作了,她最近做得已经够多了,万一因为这件事而给自己惹上麻烦,甚至连累哥哥们,她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要背着,除了哥哥们,对谁,她都打算袖手旁观。特别是周家人,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为他们铤而走险?那绝不可能。
傍晚,周春来回来了,带回消息,沈家同意结婚,彩礼先欠着,今年秋天补上一百五十斤玉米,明、后两年补齐一百块钱彩礼。
周家一时又陷入一片沉默,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这个条件背后的得失。周春来却坐不住了,他把周家众人一个一个地看了一遍,最后盯着周老太太哀求地叫了声:“娘!”这一声,包含了太深的哀求与疲惫,沉重得听了让人眼眶发酸。
周老太太**一调,转过身对着窗户,不看儿子。就是不要彩礼,周家也还得给他们家养个大活人呢!而且到秋还不是一样要粮要钱?
周春来又用血红的眼睛去看周老头,看了半天,周老头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他的烟袋锅子,没给小儿子任何回应。周春来抱着头蹲到了地上,无声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周家的家庭会议又一次无声地结束了。不过跟前几次不同,这次大家心知肚明,无声地做了决定。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生产队已经开始上工,虽然雪未化完,地里的农活还不能开工,但堆肥、修理农具、搓草绳做草帘、挑拣种子等一些零活还是得开始做了。这个时候妇女和拿三等工分的小孩子们是不用上工的,一来没那么多活,二来妇女们也要趁没大忙,把一家人一年的鞋袜准备出来。可周阳去上工了,他现在拿二等工分,如果认真来算,也是不用去的,可是为了不受周老太太的咒骂和王凤英的白眼,他还是跟着父亲去堆肥了。虽然比周阳大两岁的周军还是安稳地歇在家里,还是心安理得地拿着三等功分。
周晚晚在周阳去上工的早上心情很是低落了一阵,虽然她知道,大哥现在身上是暖和的,身体是强壮的,心情是愉悦的,可看着刚满十四岁的大哥跟一群青壮年劳力一样去干重体力活,她还是心疼得不行。其实周晚晚知道,大哥之所以这么积极地去干活,最主要的还是想早点能挣上一等工分,只有这样,他们兄妹在这个家里才能有一席之地,才能不时时被人欺负。正因为明白大哥的苦心,周晚晚才更难过。
周晨的心里也不舒服,他抱着沉默了很久,然后架着她的小胳膊把她举起来,“囡囡要快点长大呀!”
周晚晚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比谁都迫切。哪怕能快点学会走路呢,也能多帮哥哥们一些,让他们少为她操心一些。所以她现在更努力地学走路了,而且还挺有进步,能自己走几步了。周晚晚觉得她的腿还是不够强壮,先天加后天的双重亏欠,让她无论怎么科学补养、积极锻炼,都达不到一个强壮小孩的标准。
正月的一天,周春发从大队拿回来一张印着“贫下中农是人民公社的当家人”的宣传画,下面印着1962年的月历。从此,周晚晚每天都会瞄两眼,周家没有任何钟表,当然也不会有日历这种没用的东西,他们过日子起床睡觉看的是太阳,种地干活看的是节气,日历这种东西真是没有用处的。
当时间进入三月份,农历壬寅年的正月也要了,而预示着农民忙碌的惊蛰也马上到来。
惊蛰惊雷起,农人闲转忙。前世周晚晚就看着大哥随着节气安排农务、生活,已经很习惯这些农谚了。过了惊蛰,大地雪也快化干净,就要准备整地备耕,二哥也要忙起来了。
没等惊蛰惊雷起,一个颇具震撼性的消息在村子里迅速传播起来——国家又要发救济粮了!据说是北边陵安县传过来的消息,谁谁谁的什么亲戚是哪里哪里的工作人员,内部消息,很准的。消息来源有好几个版本,却一点都不耽误大家对这个消息的笃信。
据说好几家都开始吃稠粥了,马上就要有粮食了,还省着干啥?吃!
周家也因为这个消息开始变得不平静。在周春来又一次提出结婚的要求后,周老太太把周春发派去了绥林县城,她要跟大女儿确认一下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如果真的又要发救济粮了,那家里多一口人,就能多领一份。而且,沈玉芬嫁过来可是个好劳力,一年挣的工分也不少,如果今年年成好,到秋也能多分到不少粮食,说不定还能多分到点钱呢。再说,现在不给彩礼,等人都进了门,那给不给,给多少,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她还能再跑回去不成?再跑回去,那吃亏的可就不是自己家了!
这笔帐一算,周老太太对现在把取回来还是比较看好的。
周春发当天晚上就回来了。周红香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听说县里也传得挺凶,不过救济粮具体什么时候到还不清楚,所以周红香这次没跟着回来,说是要打听清楚了有了准信儿再回来。
有了这颗定心丸,周老太太拍板,农忙前把娶进来!
第二天,周老太太就颠着小脚行动了起来。先去请赵四女乃,把周家的打算跟她说了一下,又送了二斤白面,请她从中多多周旋。
有了这二斤白面垫底,赵四女乃的行动力惊人,当天就带回消息,沈家改主意了,先给三十斤白面才能结婚,到秋再给一百斤玉米,彩礼钱照旧。周老太太气个倒仰,说好了的怎么说变就变,你们沈家卖女儿还带就地起价的?赵四女乃劝了又劝,人家沈家也是知道救济粮的事的,哪能就这么白白把一口人的粮食送出去?况且人家姑娘是出嫁,哪能一点彩礼都不收,那不成了倒贴?别人不得猜这姑娘怕是有什么毛病吧?咱娶了脸上也没光啊。
周老太太想了想,他们沈家能就地起价,她也可以坐地还钱嘛。于是周老太太胳膊一挥,十五斤白面,爱嫁不嫁!我还得替他们白养活一年闺女呢!
赵四女乃踩着双半大小脚急匆匆地去五里外的大高屯找沈家商量去了。周老太太在家坐在炕头唾沫横飞地骂了一顿沈家,卖女儿也不看看行市,就你那闺女,还想卖个千金的价?不嫁拉倒!我们周家拿的是大米白面,没你家还有别家,你就留着你那闺女在家饿死吧!
周晚晚自付对周老太太了解很深,但还是控制不住地震惊了。这么恶毒的话,是能说自己儿的吗?好吧,比这恶毒的话周老太太也是说过的,她震惊得真是没见识。可是,周老太太不是对沈玉芬印象不错吗?前一世,在四个儿当中,沈玉芬也是最受周老太太喜欢的。怎么这还没嫁过来就骂成这样?
沈家和周家的做法谁对谁错周晚晚不想评断,可对周家来说,这二三十斤面粉还是能拿得出的,虽然拿出来一家人的口粮就要紧张,可既然周老太太自己点头要娶了,怎么到谈条件的时候反应这么大呢?她偷偷给周红香拿去的面粉也得有三十斤了吧?怎么娶个儿就不行了呢?
周晚晚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在周老太太心里,自己生的女儿和别人生的女儿已经不是内外有别这么简单了,而是物种区别这种本质上的差距。她生的,必须是人上人——至少在周家所有人之上,是必须享福的;别人生的女儿,就天生是贱命,干活受苦的,敢享受一点,敢分去一点本该是她女儿享受的东西,那都是十恶不赦的!当然,这个别人,也包括她的儿,这个天生干活受苦的贱命,更包括她自己的孙女。
这是周老太太一生都让人无法理解的逻辑,她的女儿是凌驾于所有周家人之上的,包括周家的儿孙,可她却理所当然地把别人的女儿当脚底下的泥,包括她的儿媳和孙女。
赵四女乃来回跑了几天,沈家和周家终于各让一步,周家出二十斤面粉,沈家又为女儿要了一套衣服,算是谈定了婚事。日子定得很近,就在春分过后的二月二十二,三个二,是成双成对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