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晨拿去李老师家的十个鸡蛋又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李老师说啥都不要,李大娘还抱着我哭了一通。说咱仨命苦,让我以后啥时候想学就啥时候去……”
周晨说起这些声音低低的,从赵五婶一家到李老师和李大娘,他们从陌生人身上得到的善意越多,对周家人的冷漠、恶毒体会就越深。
“没事儿,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谁对咱好,咱都记着,总有一天得报答人家。”周阳怕李老师不肯收东西,弟弟再去学习有负担,赶紧开导他。
“嗯!”周晨郑重地点头,“好坏咱都记着!”
周晨开始教周阳识字,周晚晚在一边听着,觉得周晨真是聪明,那么点时间,就学了二十多个汉字,记得特别准,组词、造句没有一点错误,给周阳讲得明明白白,俨然一副小老师的样子。
北方的腊月天,天黑得特别早,五点多天就已经擦黑了。沈玉芬刚熬好小米粥,周春喜和周春来就闯了进来。
厨房昏暗,又有蒙蒙水汽,两人穿着厚棉袄带着狗皮帽子,又用围巾包住头脸,黑乎乎两个大狗熊一样忽然出现,吓得沈玉芬妈呀一声,差点就把手里的咸菜疙瘩扔。
周春喜和周春来脸色灰暗,嘴唇干裂,进屋都费劲。他们也不怕烫,稀里呼噜一人喝了半盆小米粥,又吃了五六个馒头总算缓过来点。这才开始用正常速度吃饭,也有力气了。
原来昨天周春发打到干岔河水利基建队的他们接到话务员的通知了,可是线路不好。话务员也只听到家里出事儿了,至于谁出事儿了,出啥事儿了,都没弄明白。
兄弟三人赶紧去请假,可是基建队赶工期,队长说啥都不准假,要走可以。耽误一天扣两天的工分。周春来担心要生孩子的沈玉芬,是一定得回来的,周春喜和周春亮一商量。周春喜担心妻女,最后也决定回来,周春亮怕回来周老太太不高兴,就留在了基建队继续干活。
请下假来已经是晚上了。周春来和周春喜不敢耽误。马上就动身回家。没有顺路车,他们兄弟俩在大雪地里走了二百里地,将近一天一宿,中间只在一个供销社要了一碗凉水噎下去两个干巴饼子,这才赶在今天晚上到了家。
等两个人一脸不可思议地弄清楚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当然,事情经过周春发的口,就变成了周老太太一手遮天私下换亲。周平嫉妒周娟找了好婆家,非要往她头上栽赃。至于周红英举报。李贵芝作证的事,与他没任何关系,他倒是实话实说了。
“这,这真是作孽呀……”周春来长叹一声,把头深深地低了下来。谁都不知道他这声作孽说的是周平换亲还是李秀华的惨剧。
周春喜的手神经质地在膝盖上来回蹭着,张了几回嘴都没能出声,最后终于看着周春发问出一句:“娘,咱娘现在咋样了?”
周春发卷旱烟的手抖了一下,刚刚卷成形的纸卷又松了开来,细碎的烟叶掉了一地,“还能咋样?公社的公安都来了,这咋地也得是个批斗,说不定还得各个大队游街,整不好扣个坏分子的帽子,咱老周家的名声就算是彻底臭了!”
周春发忽然拔高了声音,怒气冲冲地冲周春喜嚷道,好像周老太太走到今天的境地都是周春喜一手造成的一样,“你说你,儿子养不出来,整俩闺女也是糟心地货!净给家里惹祸!你闺女惹得烂摊子,你自个收拾去吧!”
周春发一甩袖子进了东里间,谁都没发现他在看到周春喜愧疚的神色时松下的那一口气。
周春来见周春发准备甩手不管,马上急了。家里就周春发一个人跟公家人打过交道,他这一不管,他们几个走到哪都两眼一抹黑的老农民,这事儿可咋办啊?
沈玉芬马上拽住了周春来,“春来,孩子刚才踢了我一脚,我有点站不住了。”
周春来赶紧先顾和孩子,饭也不吃了,手忙脚乱地把沈玉芬扶回了西屋。
周春喜看着先后离开的大哥和四弟,茫然地张了张嘴。
周老头在炕沿上把烟袋锅子磕得梆梆响,完全无视脑袋肿得猪头一样的周红英被镇醒,手一挥,“不早了,睡觉吧。”
周老头一声令下,本来想走又不敢走的周富兄弟俩如蒙大赦,马上就跑了。
周富直到躺到炕上,心还扑通扑通地跳,他是真怕他二叔回来揍他一顿。要是二叔揍他,他于情于理都啥也说不出来,就只能生受着……
周富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听到南炕母亲和痛苦的哼哼声心又提了起来。二叔这一关是过了,可还有三叔那一关呢。
不管咋说,周平换亲的事是没成,二叔最多也就揍他们一顿。三婶可是人都没了,这人命关天的大事,还不知道到时候咋跟三叔交代呢……
周春喜在漆黑的屋里坐了半天,周围慢慢响起长长短短的鼾声,南炕上疼得睡不着的周红英翻来覆去地折腾着,最后气急败坏地朝挨着她躺着的周霞狠狠地踢了两脚。
周霞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任周红英踢打,直到她踢完消停了,周霞才在被子里轻轻地翻了个身。
周春喜赶了一天一宿的路,已经累极,现在却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看着空荡荡的北炕发了一会儿呆,又想起还被关在公社的周老太太,马上模索着走出东屋,看见厨房的亮光楞了一下。
周晨在煮地瓜,晚饭没带周春喜和周春来的份。他们吃了周阳兄妹三人就没得吃。周晨只能自己再重新做。
“四乐……”周春喜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跟周晨说些什么,两人都望着对方沉默着。
“小二。好了没?我烧火,你去逗逗囡囡,别让她犯困,要不一会儿又不好好吃饭了。”周阳走进厨房,隔着水汽,厨房又昏暗,他根本没看到沉默地站在阴影下的周春喜。
“三乐。还有四乐,”周春喜叫了一声周阳兄弟俩,手又下意识地在裤子上抹来抹去。“你二伯娘,你二伯娘她肯定不是故意地,她没坏心……”
“嗯。”周阳含含糊糊地应了周春喜一声,母亲已经去世了。一句没坏心就完事儿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但兄弟俩听出了周春喜话里对李贵芝的维护。也就放弃了跟周春喜说什么的打算,人家是一家人,说啥他都是向着李贵芝的,是非对错他们心里早有定论,没必要跟他争。
周晨却应都懒得应,转身就离开了厨房,还一个人在屋里呢,他得赶紧回去看着。
周晨走了。周春喜觉得他还应该跟周阳说点什么。周阳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沉默地烧着火。
“你爹。你爹不知道出了这事儿,要不,要不他肯定回来。”周春喜觉得不管怎么说,他都得替周春亮解释一句。
“人家都通知说家里出事儿了,我爹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们几个?”关键时刻周阳还是对父亲有所期待的,所以才会对他有所要求。
周春喜长叹一声,走出门去。这两个孩子,对他爹这是有了怨气呀……
不懂事的小孩子,生养之恩大过天,咋能跟自己亲爹娘生分了呐……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周春来才起来抱完柴火,正准备打开大门往出倒灰,大门哐啷一声就被从外面撞开,黑熊一样的徐大力大踏步走了进来。
“这咋还不张罗着迎亲呐?没见过你们家这样办喜事儿的!这是不想娶了咋地?”
周春来被他说得完全模不着头脑,因为换亲的事,周家都乱成这样了,这咋还要结婚?
徐大力紧了紧腰上的草绳,单薄破旧的棉袄里悉悉索索地掉下来一堆填充御寒的麦秆,也不管愣着的周春来,大步往屋里走,粗着大嗓门儿嚷嚷:“老周家有说了算地人没有?要当国家干部了,就瞧不起我们小老百姓啊?”
周晚晚被徐大力的大嗓门儿和哐哐地摔门声惊醒。周阳看着迷蒙着大眼睛从周晨怀里醒过来的,凑亲了亲她睡得粉女敕女敕的小脸蛋,又把准备起身的周晨按回被窝,把自己的被子给他们压上。
“我去看看咋回事,再把火盆烧上,等会儿屋子暖和了你俩再起来。”自从周老太太被带走,再没人张罗着给东屋烧火盆了,周阳就把火盆端过来,每天白天、晚上都烧着,在西屋写字也不冻手了,墙上的霜都化了不少。
“再睡一会儿不?”周晨闭着眼睛把抱到自己身上趴着,手指慢慢梳理着她的小发卷。
周晚晚也迷迷糊糊的,一早起来更是懒得,就拿过周晨的手,在他手上写了个“不”字。
周晨猛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囡囡再写一遍。”
周晚晚用小胖手指头在他二哥的手上又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写完还顽皮地挠了挠他的手心。
周晨呼地坐了起来,把抱在自己怀里,又用被子严严实实地围住两个人,只露出两人的手,“囡囡还会写什么?再给二哥写几个。”
周晚晚慢慢地写了几个“人”、“上、”“下”这些简单笔画的字,又写了几个数字。她得赶紧让哥哥们接受她识字的事,要不以后想参与他们的学习就困难了。
“还有吗?”。周晨高兴得都傻了,真是太聪明了!这才教了一天,就学会好几个字了!她不只会写,她还会用!
周晚晚苦恼地摇了摇头,“大哥教了一篇儿纸,就记住这几个。”
“这就很厉害了!可多人学一个月都不一定有你认得字多!”周晨抱着在炕上激动地混来滚去,吓得端着火盆进屋的周阳赶紧把他俩拽住。
周晨赶紧给周阳献宝,把的聪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周阳也不嫌肉麻,还在一旁添油加醋。饶是习惯了哥哥们这种作风的周晚晚都有些脸红了。
“你俩以后啥都不用干,就好好学习!都考大学!”周阳忽然觉得浑身是劲儿,豪气地一挥手,“大哥挣钱供你俩!”
“考大学!考大学!”周晚晚也拍着手在周晨怀里蹦跶。
这么一打岔,等三个人想起来关注东屋发生什么事时,那边已经闹腾老半天了。
别看徐大力一只手残废,战斗力可一点都不弱,他身材高高壮壮,再加上满脸络腮胡子,一个人对周家老老少少五个男人,竟然还占了上风。
“定了今天结婚,你们把我妹子晾在那不声不响地是咋回事?!我妹子是你们家相看过了的,一没毛病二没臭了名声,你们凭啥悔婚?你们这一悔婚,我妹子可没脸见人了!她现在在家又哭又闹寻死呢!我告诉你们,我妹子要是真死了,就是你们老周家给逼死地!我到时候就去公社告你们迫害妇女!逼死人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看你这个干部还能不能当上!”
“人家公社的公安都来了,换亲违法,咋还敢提结婚!”周春发一听徐大力要闹腾到公社去,马上就气短了。
他这要是真闹腾到公社,不管最后啥结果,他都得成为全公社的笑柄,人家领导咋还能提拔他。
本来周老太太的事就够丢人了,他还可以推月兑到老人愚昧不懂法上,可这徐大力卯足了劲儿是冲着他来的,他抖搂不掉啊。
“谁要跟你们换亲?!”徐大力牛一样的眼睛一瞪,“就你们老周家这门风,臭得全公社都有名!要不是我妹子跟你们日子都定了,我们家八辈儿贫农,能让你们家着边儿?你们家的闺女给我我都不娶!”
“那就结婚!”王凤英虚弱地扶着墙走了出来,她全身剧烈地疼了两天,今天一早忽然就好了,可是身体还是弱得不行,走两步都打晃。
“我不跟老娘们儿!”徐大力冲着王凤英的方向挥了挥手,看都不看她,就逼着周春发表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