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去给李秀华上坟。
现在不许搞封建迷信,他们没拿香烛纸钱,只拿了几张自己写了字的纸。这是周晚晚提议的,他们又开始学习了,母亲知道了一定高兴,要拿给母亲看看。
按三家屯这边的传统,年前是要上一次坟的。给亲人烧点纸钱,也让他们在阴间过个好年。可他们兄妹没这个印象,去年是母亲去世的第一年,也没有大人指导他们。
当然,周晚晚是知道的,可今生回来的这两年的年前都忙碌又混乱,她竟然也给忘了。
今天他们要去看母亲,只是单纯地想她了,想跟她亲近亲近,也想跟她交代一下他们今后的生活打算。
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他们都有好多好多心里话要对母亲说。
周晨把周晚晚裹成一个小棉花球,又拿毛衣把她的头脸全部包,才放到周阳怀里揣着。
兄妹三人走出西屋门,正好碰上从东屋出来去请宾客的周春发。
“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一会儿你大哥结婚,你们都别乱跑了,搁家干活。别一天傻不楞腾地就知道玩儿,眼里一点活都没有。”周春发一脸不耐烦,一边往外走一边交代他们。
周阳和周晨也往外走,“这老徐家闺女还没娶回来呢,就把我女乃给送进去了,还敢娶?”周晨淡淡地说道,“那个徐大力就是个沾边儿赖(无赖),娶了他妹子就更抖搂不掉了。”
“小孩子家家地,胡咧咧啥!”周春发被周晨说中心事。顿时恼羞成怒。
周阳拉了周晨一把,攥着弟弟的手沉默地越过周春发。往院外走去。
“这是甩脸子给谁看呢!没规矩地玩意儿!”周春发恶狠狠地念叨两句就闷头往外走了。
真要让他这时候找周阳兄弟的麻烦,他也有点不敢。这俩半大小子发起狠来,那眼神就跟狼崽子似的,他犯不着跟他们较那个真儿!
周阳拉着周晨走了一段,正想着怎么劝弟弟,周晨却自己主动开口了。
“我知道说这些都没用,我就是一时没忍住。”周晨帮周阳整理了一下棉袄,模了模把小脑袋扎在大哥怀里乖乖贴着的,感觉她的小脑袋依恋地蹭了蹭自己的手,眼里就有了温暖莹润的笑意。
“不用忍。你想说啥说啥。”周阳把怀里的抱紧,感觉小小软软的一小团暖乎乎地贴着自己,心里也跟着柔软温暖了起来,“以后咱再也不忍了。”
周晚晚听着两个哥哥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地响,心里欢快而充实。他们兄妹的新生活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最重情谊的大哥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真的放下了对周家人的亲情了。
周晚晚轻轻地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好像是响铃姐?”周晨看着前面一个在往前街去的小胡同口走来走去的人说道。冬天穿得厚,又都用大围巾把头脸包住,要不是特别熟悉的人。离远点还真认不出来。
“是响铃姐。”周阳肯定地说道。
响铃姐也看到了他们,赶紧冲他们走过来。
“这老冷天,你俩干啥去?”响铃姐的声音跟她的名字一样,脆生生的。听着就让人心里透亮。
“是我们仨。”周阳拍拍自己怀里的,跟响铃姐笑着说道。一看就知道跟她很熟。
响铃姐也笑了,轻轻地模着小棉花包。笑着跟周晚晚打招呼:“小囡囡,你大哥带你出来玩儿了?”
“响铃姐。你在这儿站着干啥?”周晨问道,还得一边把要拱出来的塞回去。这么冷的天,可不能让她出来。
响铃姐家在屯子最西头,他们要从屯东头去南山,响铃姐要不是有意过来这边,根本碰不上他们。
“我,我,”响铃姐有点不好意思,从厚厚的棉巴掌(棉手套,只有大拇指分出来,其它四个手指套在一起,看起来像个巴掌)里拿出一节麻绳,“我寻思上你家去,给你们几个量个鞋底子,做两双鞋,起来早了,怕你们没起来,就站这儿等会儿。”
一听响铃姐就是没说全,一个屯子住着,走到他们家也就十分钟的事,哪用得着起个大早来。很可能是孙老女乃有什么顾虑,不让响铃姐来,响铃姐才起了个大早偷偷来的。
“响铃姐,我们有鞋穿,你看,我妈早就给我们做出来了。”周晨伸了伸腿,让响铃姐看他脚上的棉鞋。
周晨和周阳脚上的鞋样子齐整针脚细密,穿了大半个冬天了也不见变形破损,看着还有八成新。
“你妈手巧,针线活全屯子没谁赶得上。我做鞋做衣裳都是她教的,就是没她做得好。”响铃姐有些不好意思,脸蛋儿被冻得红扑扑地,乌溜溜的眼睛里有隐隐的泪光。
孙老女乃眼睛好几年前就不好了,响铃姐到了学针线的年纪她娘也不能教她,李秀华看着这孩子可怜,就手把手地教她裁剪、做鞋、绣花,还教会了没上过学的小响铃算工分、写自己的名字,让她在生产队算工分时不用啥都听别人的,心里也能有底了。
所以响铃对李秀华的感情特别深,平时上地干活也对周阳兄弟俩多有照应,还几次想去看周晚晚,都被周阳兄弟俩拦下来了,就怕周老太太难为她。
响铃现在年纪小,才十七岁,营养跟不上,又干重活,再没有好衣裳穿,就看着还是一副小丫头没长开的样子。可周晚晚前世听大哥说过,响铃姐二十多岁的时候可是全乡都有名的漂亮姑娘,唱歌跳舞都特别好,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台柱子,好多小伙子为了看她一眼。几十里地跑个来回都不当回事儿。
漂亮女孩儿的眼泪总是最具感染力的,周阳和周晨也都跟着眼睛热热的。
“你俩夏天的单鞋有吗?我给你俩做几双单鞋吧?”说着。响铃姐的眼睛柔柔地望向周阳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周晚晚,“再给小囡囡做两双。绣上花。”
周晚晚几次想扑腾出来看看响铃姐,都被她大哥给镇压下去了。腊月天,冰天雪地的,周阳是怎么也不肯冒险让出来,再冻着可咋整。
“响铃姐,我们都有,等我妈给做的穿完了,我就找你给做。”周晨赶紧跟响铃姐解释。
“衣裳也有,我妈都做出来了。够我们穿好几年的。”周阳看响铃姐还要,赶紧补充一句。
“你们几个这是要干啥去?这老冷地天,以后可别把小囡囡往出抱了,再给冻着。”响铃姐轻轻地抚了一下周阳怀里严严实实的小棉花球。
“我们,去看看我妈。”周阳有点艰难地说道。
在真正关心他们的人面前,周阳和周晨都是感情丰沛柔软的孩子,一说到母亲长眠地下,心里难受得不行。
“是,要过年了。是该看看去。”响铃拿棉巴掌抹了一下脸,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也跟你俩一起去看看。秀华婶儿以前可喜欢我啦,看着我准高兴!”
几个孩子刚穿过小胡同,宝成叔带着一个大大的翻毛狗皮帽子挑着两桶水走过来。“响铃啊,井沿儿上那两桶水是你打地吧?我看那桶是你家地。我把水给你倒了。要不都要冻成冰坨子了,你挑回去也麻烦。”
“唉!得亏宝成叔了。要不我都给忘了!”响铃俏皮地一拍手,笑眯眯地跟宝成叔道谢。
“这孩子!”宝成叔以为响铃是贪玩儿跑了,忘了水桶,也没当回事儿。
“阳子和小晨啊,你俩这是要上哪去呀?”宝成叔看见周阳和周晨,本来不打算停下来,跟响铃打个招呼就走的,现在也放下水桶,认真地嘱咐这两个孩子:
“你俩上我家去,你婶子包粘豆包了,给你俩留了一盖帘儿呢,就等着你俩去给你俩烙糖豆包。响铃也去,你婶子可喜欢你了!”
宝成叔喜欢孩子,可惜宝成婶儿生了三四个,就留下一个二柱,宝贝得不得了,连带的他们对屯子里的孩子也都很和善。周阳在农田基建队干活时,宝成叔就对他多有照顾,太累的活怕他身子骨没长成累坏了筋骨,都主动帮他干。
糖豆包是把蒸熟的豆包放在锅里用油煎得两面金黄,出锅再撒上糖,香香甜甜糯糯还带着一层酥皮,别说是在大灾荒刚过人们还普遍吃不饱的年代,就是到了八十年代,农村的很多家庭也不会轻易给孩子做这么费油费糖的吃食。
“不用,宝成叔,留着给二柱吃吧,我俩都这么大了,咋还能吃小孩子吃地零嘴。”周阳赶紧推辞。
“大啥大!”宝成叔眼睛一瞪,“都是孩子!今儿下晚儿(晚上,这里宝成叔是指晚饭时间)就去,别乱跑了,这死冷寒天地,再冻着!”
宝成叔挑着水走了,嘴里还跟自己低低地念叨着:“都还是孩子呐!命苦啊!”
“响铃姐,等开春清明的时候你再去看我妈吧,今天赶紧把水挑回去,你出来老半天了吧,看孙老女乃再着急。”周阳善解人意地跟响铃姐商量着。
响铃也想起来,她一大早吃了饭就打着出来挑水的幌子跑这儿来了,这么半天不回去,她娘说不定得急成什么样呢。她娘眼睛不好,入冬以后又有病,炕都下不来,想出来找她都不行,只能在炕上干着急。
唉!响铃在心里叹气,她也就是想来看看几个孩子,再帮着做点针线活,那老周家真被扣上帽子,跟她又能有啥关系?她娘还非不让来,要不能整成现在这样吗……
响铃姐去井沿儿挑水去了,说啥都不让周阳替她打水,催着他们赶紧快去快回,看再冻着。
告别了响铃姐,周阳兄弟俩的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表。
人与人之间善意的表达与血缘没有任何关系,只看本性好坏。周阳两兄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心态上也越来越平静。
周家人对他们所做的一切,他们不会再因为他们是亲人而倍加痛心。他们会用更冷静更坚决的态度反击,会更加坚强,会不给他们任何机会再伤害自己。
他们已经不再是三兄妹的亲人。
走到屯东头,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刘永贵粗粝的大嗓门传得老远,“……我吃那么大亏我找谁去?十只鸡崽子,八只公鸡!我今年这一年算是白挨累了!一个鸡蛋没吃到嘴!你还敢管我收鸡崽子钱?我还没让你赔钱呢!我们一家子明年连盐都吃不上了,你说咋整吧?”
周阳兄弟俩一听就乐了,这个刘永贵又整这事儿欺负外乡人了。
刘永贵可是全大队出名的爱占便宜,前些年为了多占邻居一垅园子,她能当众月兑裤子威胁人家。
至于赖账不给鸡崽子钱,她也不是第一年干了,估计今年春天来卖鸡崽子的外乡人是个新手,还不知道她的名声。原来那个已经不肯卖给她了。
这个时候还没到政治形势最紧张的六六年,五十年代中后期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第一波大潮又了,对政策允许的家庭养鸡、养猪业就相对宽松一些,私下里卖个鸡崽、猪崽大队和公社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了。
三家屯这边卖鸡崽子的大都是外乡人,春天来卖,到年根儿底下来收钱。而且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公鸡不收钱。
也不用去家里验看,只要你说今年买得鸡崽里长大后有几只公鸡,他就给你把钱减下去。农家朴实的观念里,占人家一个鸡崽儿钱的便宜那是多丢人的事儿!为了这个被屯邻讲究,坏了名声,以后儿子娶闺女嫁人都得受连累。
所以虽然生活困苦,却基本没人破坏这个规矩。
刘永贵是个例外。
她是每年都得闹这么一出的,赖不掉所有的钱也得少给点,反正就没有一年是痛痛快快给人家钱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