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晋考。”方知府接茬道,“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圣上面前,但凡有一句不实,就是欺君的大罪,你明白吗?”。
“是,草民明白。”杜晋考嘴里说着明白,仍旧一脸的犹疑,“草民的确见到了简姑娘,可不是有人说,简姑娘不是泰远侯府的那位简姑娘吗?
所以,草民也不知见的是哪个。”
萧正乾从他这绕口令一样的话语里总结出了中心思想,“这么说,你很确定你见到的人就是与你有过婚约的简兰?”
“草民确定。”杜晋考语气十分笃定。
“你何以判断你所见到的就是那位简兰?”萧正乾语带探究,“虽说你们此前同住一城,可你也未必有机会与她一深闺女子见面吧?”
杜晋考脸上一红,不好意思说自己时常在屋顶上偷窥人家孤儿寡母住的地方,只挑了能说的来说,“简姑娘与王家娘子上街的时候,草民见过她几次。”
“这世上长相相似之人何其多?单凭容貌判断未免太过武断了,你可有其它依据?”
“有,简姑娘知道草民爹娘姐姐还有妹妹长得什么模样,还知道我们家是用炒熟的粮食酿酒。”杜晋考怕萧正乾听不明白,进一步解释道,“别的酒坊都是用蒸煮的粮食酿酒,我们家是用炒的。
怎么炒,炒到几成熟,用什么柴火,都是有讲究的,我爹说差一点儿火候酿出来的酒就不好喝。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子。我爹怕人偷学,都是半夜偷偷炒粮的,简姑娘能说出炒粮的那种特殊的味道。
还有,简姑娘知道草民时常偷偷到她家门口转悠,知道草民爱在屋顶睡午觉……”
他一口气列举了许多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虽然听起来没头没脑,不过所有人都能明白他的意思——若不是当真在他家附近住过许多年的人,很难知道这些细致入微的东西。
简莹有些怜悯地看了简兰一眼,心说为了取信杜晋考,这人只怕把人家吃喝拉撒的习惯都打听清楚了。为了找回嫡女的身份。连狗仔活儿的都干了。真不容易。
萧正乾感觉自己已经找到了将两个案子联系起来的关窍,于是吩咐侍卫先将简二老爷和王石头夫妻两个带下去,着重讯问杜晋考,“暂且不管简兰现在是什么身份。只说你所认识的简兰。她既已认祖归宗。并遵照家中长辈的安排另嫁他人,为何还要与你见面?
身为简家的女儿,应以维护简家的利益和名声为重。又为何要揭穿简家欺骗你的事情,置简家于不利之地?
杜晋考,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道来,不得有半字虚言,否则朕将以欺君和诬告之罪严惩于你,你可明白?”
“草民明白。”杜晋考磕了头,稍稍理了一下思绪,便从头说起。
原来他那日拦截花轿,撕毁婚书之后,没有马上离开济南府。
一方面是担心自己这么一闹,耽搁了简兰的婚事,想留下探个究竟;
一方面是想着自己跟简兰有缘无分,可好歹认识一场,怎么也要亲眼看着她出嫁。等回了西安,还能帮她到王家娘子坟前烧几张纸,告诉王家娘子一声儿,说简姑娘嫁到了好人家,让王家娘子安心投胎。
而且他身上没多少钱,又拒绝了“简兰”给他的银子,还要挣点儿回程的盘缠,于是白日里进城跟那些挑脚扛活的人蹭些活计,晚上就宿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
等简家重新定了婚期,他如愿以偿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上了花轿,被人吹吹打打地抬走了,觉得自己了了一桩心愿。又打了几日散工,约莫盘缠够了,便准备回西安。
临走,他请那几个带他做活儿的人到一家酒馆喝酒,听见邻桌几个跑买卖的人闲谈,说是西安城里发生了好几桩灭门惨案。与家乡有关的事,他不能不好奇,便上前打听。
细问之下,方知死的不是别人,正是为他和简兰订立婚书的媒人和中人。他既震惊又害怕,唯恐自己的亲人也遭了难,连酒都顾不得喝,当下便辞别那几个人,离开了济南府。
他一心记挂着自己的姐妹,却忘了自己的安危。坐船渡河的时候,冷不防被人打晕,套上麻袋,绑上石头,扔进了河里。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伤得十分严重,一条胳膊和两条腿都断了。
他住在一个很大的庄子里,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还有大夫每天来为他治伤。
几天之后,他就见到了简兰,才知道他住的地方是她陪嫁的庄子。
虽然她没有直说,不过从她的表情和支吾的言辞之中,他也猜得出,杀害媒人和中人,将他打晕扔进河里,都是简家做下的好事。而她无意之中获悉简家要杀他灭口,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他,才及时救了他一命。
简兰许诺会派人去西安保护他姐姐一家和妹妹,让他安心住在庄子里养伤。
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简兰都会来探望他。交谈之中,他从简兰无意间说出的话语之中获取了许多的信息:
昙姑从来没有让简兰认祖归宗的打算,因为大户人家是非多,她只想让自己的女儿过简单幸福的日子。是以临终之际,拿出自己积攒的一半积蓄,买了老窦氏一个承诺,拜托老窦氏将女儿许配给杜家酒坊的儿子。
简兰之所以会到济南府来寻父,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娘亲等了简四老爷一辈子,想找到简四老爷,让他给昙姑一个名分。当然,她私心里也很想见一见自己的生父。
至于是如何认祖归宗的,回到简家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她从来都没有仔细说过,只一再透露出她并不想违抗娘亲的遗命,而为简家的长辈所迫毁约另嫁的意思。
每每提到自己的丈夫和如今的生活,她必会流泪,表现得十分悔恨和痛苦。
最后一次见面,他发现她脸上有伤,**在外的皮肤上也遍布淤痕。追问之下,才知道她一直被丈夫欺辱虐待,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他一怒之下,便要拉她去告官。
“我伯父是朝中一品大员。除了当今圣上。哪一个官敢管简家的事?”
正是她流着眼泪说的这句话,让他动了告御状的念头。不止要将她从火海之中解救出来,还要为西安城惨遭屠戮的那几家人讨还公道。
不久之后,简兰又派人将王石头和王窦氏送进了庄子。据说这老夫妻两个是听闻简兰成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远千里赶来探亲的。说穿了。就是来打秋风的。
简兰怕他们被简家灭口,就如法炮制,将他们也送进那个庄子里保护起来。
于是机缘巧合之下。他既有了人证,也有了物证。
听完了杜晋考的叙述,简老夫人几乎咬碎满口的牙,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也只有杜晋考这种头脑简单的乡野村夫会上当受骗。
她简家怎么出了这样一个自作聪明的蠢货?她金湘莲精明了一辈子,临老竟瞎了狗眼,白白浪费十多年的心血教导出这么一个狼心狗肺、毫无荣辱廉耻之心的玩意儿。
甭管这回的结果如何,这东西都不能再留着了,否则迟早会把她的老脸和简家上下人等的前程败坏光了。
简老夫人这边对自己的嫡亲孙女儿动了杀心,其他人也各有思量,其中想法最为复杂的,莫过于萧正乾。
从杜晋考的话推断,杜晋考前来告状,是“简兰”一手促成的。那么这个简兰真是简家的庶女,还是别人冒充的?
如果是冒充的倒罢了,若真是简家庶女,事情可就麻烦了。不管简家的庶女是有意识地为人驱使,还是无意识地被人利用,都足以说明想要拉简达下水的人势力很大,已经渗透到了简家内部。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朝为官的,又有哪一个百分之百清白?他从不苛求自己的臣子白璧无瑕,只求他们有用,对朝廷对百姓的功大于过。
无人举发他自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被人揭穿,他身为一国之君,是绝对不能包庇偏袒的。
如此一来,简达这位他苦心提拔起来的年轻阁老,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心念转罢,便将目光投向一侧的屏风,沉声地开了口,“苗简氏,杜晋考所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杜晋考大概没有料到简兰也在这里,听到“苗简氏”三个字,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
“回圣……”
“苗简氏。”简兰刚一张口,就被萧正乾打断了,“你不必出声,有什么话叫人转达便是。”
简兰低声应了个“是”,见卷云很自觉地凑了过来,便附在她耳边说了一串话。
卷云点了点头,扬声禀道:“圣上,泰远侯府表少夫人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杜公子,也没有派人救过他,与他在陪嫁庄子私会更是无稽之谈。”
杜晋考愣了一瞬,随即露出似了然又似茫然的表情。
“圣上。”许久不曾开口的何皇后终于耐不住寂寞了,“这样问来问去实在麻烦,依臣妾之见,不若直接将简家的姐妹二人叫出来,让他认一认,哪一个才是他口中的简姑娘。”
萧正乾这次倒是没有马上采纳,而是征询道:“济安王妃,简老夫人,泰远侯夫人,你们意下如何?”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相互望了望,便由最有发言权的简老夫人开了口,“圣上,老身也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就依皇后娘娘所说,让她们出来给那位杜公子辨认一下罢了。
若真是家门不幸,有人肆意妄为,做下了什么丑事,老身必当第一个领罪;若是有人居心叵测,污蔑羞辱老身的孙女儿,老身请圣上明察明断,还老身的孙女儿和简家一个公道。”
萧正乾点了点头,“嗯,既然简老夫人同意了,那么就让杜晋考亲眼辨认一下吧。”
说罢看了裕德一眼,裕德会意,迈着小碎步来到简莹和简兰所在的屏风后面,示意她们互换了位置,将两人领了出来。
饶是早就听说简家有一位跟简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姐,亲眼看见两个衣着打扮和形容相貌难分彼此的人站在跟前,杜晋考还是惊得瞪大了眼睛。
“杜晋考。”萧正乾见他两眼发直,呆呆地看姐妹二人,语带提醒地问道,“你可认出来了?哪一个是你见过的简姑娘?”
杜晋考用力地眨了眨眼,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半晌也没个定论,“都像,又都不像,草民……草民实在分不出来。”
“相貌分不出,声音总能听得出。”何皇后又不甘寂寞了,“圣上,就让她们各自说两句话来给他听听好了。”
萧正乾点了点头,略一沉吟,“那么你们就回答朕一个问题,在此之前,你们是否见过杜晋考?”
说着便指了简兰,“你先说。”
“回圣上,民妇没有见过这位杜公子。”
“不对。”杜晋考月兑口喊道,“她不是简姑娘,声音不对。”
此言一出,又是满座皆惊。
说满座有些夸张了,至少有三个人并不觉得意外,一个是简莹,一个是简老夫人,另一个人自然是萧正乾。
简莹和简老夫人是早就猜到了,萧正乾依旧是想法多多,不知搭到哪一头上去了。
“杜晋考,你没有听错?”方知府惊讶之下,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
“草民没有听错。”杜晋考一字一顿地说道,“简姑娘的声音不是这样的,她不是简姑娘。”
方知府“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嫁入泰远侯府的不是简兰,岂不是说济安王府的这位……
难不成那叫茗眉的侍妾所说的竟是真的?
萧正乾眉头微微一挑,“那么你再听一听,这个人的声音可与你所见的简姑娘的声音相同。”
这话说完,便看向简莹,示意她说话。
“圣上,民妇也没有见过这位杜公子。”简莹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杜晋考面上一喜,不知太激动了还是怎的,结结巴巴地道:“没……没错,简姑娘……简姑娘说话就……就是这个声音。
她就是简姑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