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长安城内宵禁,路不见人。
尚冠里的大门紧闭,里内居民用罢餮食,半数人家已熄灯就寝。在尚冠里一角栽种了棵歪脖子的大榕树,华荫如盖,因为四周布满细竹,除非竹笋到了发芽采摘期,否则很少有人来,于是这里成了里内孩童们的玩耍之地。
“火要熄了,要熄了……赶紧加薪啊!”
“薪在哪?我这没了。”
“我也没有……”
“去拣树枝啊——”
“平君!你扔树叶干什么?”
“咳咳……”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一大捧榕树叶子盖住微弱的火苗,沾染夜露的叶子没能使火势生起,反而蓬出了一大股浓烟,呛得围火而坐的孩子们一个个涕泪纵横。
好容易将烟雾挥—无—错—小说散,离火源最近的刘病已、张彭祖、许平君三人早被呛得满脸漆黑,许平君边哭边咳,王意急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取出手巾替她擦脸。
张彭祖可顾不得这些,心急火燎的催刘病已:“好了没?”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你一官宦小,家境富裕,要吃鸡不会回家吃去?偏还留在这里跟我们抢。”
这话一说出口,顿时换来一阵哄笑,里内其他的小孩子纷纷附和。
张彭祖瞪眼,随手指向人堆里的几个小男孩:“他们不也是?”
刘病已笑嘻嘻的从木架上取下黑乎乎的鸡肉:“我先尝尝,看熟没熟。”边说边手脚麻利的撕下一条鸡腿。
张彭祖大叫:“你不能尝鸡脖子吗?”。眼见刘病已已撕下了一条腿,他赶紧改口,“那条腿是我的!我的!”
“欧——欧——”群起轰之,起哄的孩子们拍着小手一起嘘声。
刘病已用后背挡住张彭祖,刚把鸡腿放到口边欲咬,只听跟前有个清脆的声音叫道:“慢着!”
刘病已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听到这声音的主人说三道四,刚犹豫着要不要咬下去时,王意搂着许平君的肩膀,似笑非笑的问:“足下手中这只鸡好像是有主的吧?”
刘病已没法,只能嬉皮笑脸的放下鸡腿,故作阿谀状将鸡腿奉上:“三姑娘说的是,三姑娘的鸡,听凭三姑娘发落。”
王意哼了声,推了推许平君:“平君,接着。”
许平君听话的伸手接过鸡腿,眼睛乌溜溜的看了看垂涎欲滴的刘病已,又看了看神色平和的王意,然后将鸡腿凑到嘴边啃了一口。
那些小孩子一个个围上来,瞪大了眼睛看她咬这一口,有的直吞口水,有的直tian嘴唇。刘病已凑上前问了句:“好吃吗?”。
“噗——”冷不丁许平君吐了出来,一口碎肉和着口水全喷在他脸上。“焦的——噗,噗,好苦啊!噗——我要喝水啊!”抬头见刘病已正狼狈的抹着脸,她扬手将鸡腿砸他脑门上,跳了起来,“你故意的!故意的!你这个坏蛋!赔我的盌!赔我的盌——”
刘病已只觉得鸡腿硬邦邦的犹如石头,砸得他眼冒金星,忙抱头逃窜:“我冤哇——”
许平君人矮腿短,自然是追不上他的,他绕着竹林钻来钻去,不断做出夸张滑稽的动作,惹得其他孩子哄然大笑。
王意不愿看到平君被刘病已耍得团团转,于是喊道:“平君!回来!”
才刚喊完,许平君脚下被竹根绊倒,扑通摔到了地上。
“呜——”她趴在地上捂着脸哭。
王意心急的刚想跑,却见有人动作比她还快,一个回身冲到许平君面前,将她从地上直接抱了起来,一边嘟嘟囔囔的骂她蠢笨,一边轻手轻脚的替她拍打裙裾上的泥土。
王意站住了脚,静静的注视着刘病已哄许平君停止哭泣,然后牵着她的小手一同走回榕树下。
“这鸡不能吃了……”张彭祖无奈的把鸡丢掉,“那我们还能玩什么呢?”
“我们玩骑竹马吧!”男孩们提议。
“我们要玩儿戏!”女孩们抗议。
王意是这些孩子里头年纪偏长的一位,加上她长相秀美,为人端庄,家世显赫,所以不论男孩女孩都很愿意和她一块儿玩,听她的话。在七嘴八舌中争不出个定论时,许多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
王意略一琢磨,便说:“天晚了,不适宜玩竹马打仗的游戏,还是玩儿戏吧。”指了指地上的鸡肉,“这倒是现成的好材料呢。”
张彭祖翻白眼:“好无趣的游戏,不过是你扮母亲,我演父亲,这又有什么好玩的?我母早亡,父亲在家很少与我,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他是家中庶出三男,上面虽有两个哥哥,却很少与他玩在一处。
王意诧异:“你父亲是谁?”
张彭祖撅嘴不答,边上有个男孩毫无避讳的叫道:“我知道!我知道!他父亲是光禄大夫张安世!”
王意“哦”了声,也没太放在心上,能在尚冠里居住的人家,个个非富即贵,像她家里,皆因祖上在高祖建国时有功,封为关内侯,虽无法与张家的公卿列侯相比,但食邑世袭,家境倒也富足,不愁生计,比之许家又要好出甚多。
“病已哥哥。”朦胧月色下,许平君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发梢上还挂着泥,鼻头红红的,她扯着刘病已的手摇晃,“你答应给我讲故事的。”
平君的提议换来一片附和,大部分人都赞同以讲故事来打发时间,于是大家按年龄排序,轮流讲故事,一开始都还比较稳妥,说的或是家常小事,或是诗经论语典故,直到轮上刘病已。因为平君惦记着仙子的故事,所以非要他讲,于是他半真半诌的说:“皇帝的母亲赵婕妤家在河间,生来就是一位天上的仙女,打出生双手便握成拳头,任何人都掰它不开。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我的曾祖父,咳,也就是孝武皇帝啦,他轻轻一碰,赵婕妤的拳头就打开了。后来赵婕妤就跟着孝武皇帝进宫啦,因为她住在钩弋宫,所以大家都喜欢叫她拳或是钩弋。”
人堆里一齐发出长长的“哦”声,许平君不甘的说:“怎么这么短啊?不够,不够,我还要听。”
刘病已余光瞥见王意也是一脸期待的表情,不禁得意起来,将日间从澓中翁那里听来的东西如数倒了出来:“那就再说个李,李也是位仙子,貌美出众,孝武皇帝很喜欢她,不过她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死了,仙子死后升天当然还是做仙子,但是因为孝武皇帝思念她,她就偷偷跑到人间来和皇帝相会,还送了皇帝一种什么香……”
许平君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刘病已有些词穷得编不下去了,见许平君没在意听,便打算就此收尾,不想边上的王意突然插嘴说:“是蘅芜香,我听母亲说,这种香至今仍是风靡之物,市里很难买到。”
刘病已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蘅芜香,王意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也辨不得真假。
王意笑道:“这个李我知道,绝代六宫,比皇后还要美,我记得有首歌是这么唱的……”她顿了顿,轻幽幽的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唱罢,赧颜一笑,“我的两位起舞弄歌时常爱唱歌,我听多了,自然记得。关乎李的还有一首赋,是先帝思念故去的而作,词太长,怕是记得不全了!”
马上有女孩子叫道:“意,你那么聪明,肯定记得,你唱给我们听啊!”
“是啊!意,你唱,我们一起伴歌起舞!”说着,一大群人,呼啦啦的站了起来。
王意不好再推辞,羞涩的说了句:“若是唱错了,勿怪。”凝神冥思片刻,放声歌道: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饰新官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菱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yin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浸yin敞恍,寂兮无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歌声轻扬动听,若黄鹂出谷,那些孩子伴歌而踏,长袖起舞,一个个嬉笑玩闹,无一人真正听懂赋中哀切之意。
刘病已原本不想跳的,却被张彭祖拉进了队伍中,没奈何也只得配合着王意的歌声举袖摆腰。十来个孩子,男女间杂,围着大榕树踏歌起舞,欢笑不断。绕树跳了一圈,刘病已无意中瞅见许平君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有半分笑颜,不禁奇道:“你又怎么了?”
许平君边跳边抬起头来,目光楚楚,甚是苦恼:“你说皇帝是喜欢李还是喜欢钩弋呢?”
刘病已闻言哈的一笑:“两个都是他的,他自然都喜欢。”
“是吗?”。她很困惑的皱起眉头,“都是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喜欢吗?可我母亲说,喜欢一个人,心里面就只会记得一个人而已。他怎么可能会两个都喜欢呢?”
刘病已一下被她问倒,忍不住抬手在她后脑勺拍了一掌:“因为你母亲是女子,我曾祖是男子,就好像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一样,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解释还好,解释起来反而越描越黑,许平君仍是不解的丢过来三个字:“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啊。”
“什么就是为什么?”
“就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男子?”
“我……”
“为什么我是女子?”
“你……”
“为什么可以都喜欢?”
“……”
“为什么?”
正被她问得头皮发麻,猛听竹林外传来一声粗矿的厉吼:“又是谁家的孩子夜里发癫鬼嚎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王意唱得正起劲,被这嗓门一吓,顿时噎住了。其他孩子闭着嘴,彼此面面相觑。隔得片刻,也不知谁起了个头,呼啦一下慌张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