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平君正被一群恶狼追赶,边跑边凄厉的尖叫:“病已救命——”他想去救她,没想到自己全身麻痹,无法动弹分毫。
惊醒后张开眼,赫然发现张彭祖侧翻着身将一条腿搁在他胸前,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病已只觉得头疼欲裂,身边的张彭祖睡得跟猪一样,嘴角竟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涎。他毫不犹豫地一脚把张彭祖踹下床,那小子犹如皮鞠一般翻滚到床下,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双眼紧闭,四肢并用的爬回床上,模到枕头塞在自己头下,继续呼呼大睡。
病已啐骂了句,忍着太阳穴上一阵接一阵的胀痛,穿衣起身。从房里一步三摇的模到二堂,路上碰上一名驿吏正在打扫走廊,见到他时还笑嘻嘻的打招呼:“没出去啊?”
他听不太懂对W@方说什么,含糊的应了声,顶着发胀的脑袋在空荡荡的二堂上转了一圈,又绕回去敲平君的房门。敲了两下,门开了,王意似笑非笑的从上到下打量他,那种怪异的眼神好似他没穿衣裳似的。
“平君呢?”
“出去了。”她倚着门,没把门甩上,也没打算请他进去。
“出去了?”
“嗯。和金家几位一起逛市玩去了。”
“什么?”病已面色大变,见王意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寒碜得紧,忙又问,“这么好玩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去?”
王意叹气,轻揉左侧太阳穴:“没法子,谁让人家贪杯呢……”
病已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调侃之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倒似染缸一般。半晌,他憋出一句:“谁稀罕跟他们一块儿去了,本来就是我们几个出来玩的,平君爱跟他们玩随她玩去,我们只玩自个儿的!”说完,跺脚转身就走。
王意连忙追了出去:“嗳,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把彭祖那头猪揪下床!”他说得咬牙切齿。
“然后呢?”
“然后?”他停下,想了想,用力握拳,“然后我们三个去市里玩!”
王意扑哧一笑。
病已闻声回头瞪她,怒道:“你笑什么?不想去就不要去!”
王意笑得肚子疼,连连摆手:“去,去,我去……容我换身衣裳,你让王鲔套好车在门口等。”她一溜小跑的往回赶,跑了七八丈远,忽然停下转身,远远的对病已喊,“喂,你能不能……别那么……”
“什么?”
她故意不出声,比着唇型说了两个字:“幼稚。”之后不等他明白过来,转身一路笑着跑回房。
————————————————————————云陵市的规模虽不及京城的东西二市,到底还是有几样本地的特产是京城里不大见到的,平君出门时身上仅带了三百钱,许预算着这些钱让女儿买些零食和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也就足够花销了,其实不只是许这么认为,十岁的平君第一次怀揣这么多钱出门游玩,在她小小的心灵里,这些钱已经是很大一笔数额了。
然而就是在这种认知下,当她发现她心目中很大的一笔数额在金氏兄弟眼里根本算不上是钱的时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感终于一股脑的涌现出来。
金氏兄弟挥霍的不是钱,而是金子。金陵款款走在平坦整洁的隧道上,两旁是分类林列的市肆,他走过时,只消眼角微微扫上一眼肆内的东西,金赏便马上掏钱买下让郎官们嘻嘻哈哈的搬到辎车上。平君在心里默默计算过,仅仅在一条隧道上走了百步,经过了一列商肆,金赏便已经轻轻松松的扔出了三金。
三金,也就是三万钱,而摆在车上的那些东西,除了金陵看中的一些书册外,还有金赏看中的一些西域特产,每一样都是稀奇古怪,与中土风情迥然相异。在平君眼中,这些东西的价值就和她丢弃的垃圾差不多。
这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了,金家的那四位少年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他们喜欢的,她未必看得懂,而她喜欢的,他们未必看得上。
于是半个时辰后,出门时兴致勃勃的许平君终于耷拉下脑袋,无精打采的拖沓脚步,逐渐与他们兄弟四人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但即使如此,她的身后总不徐不疾的缀着三四名郎官,起初她并不以为意,后来发现这几个人的的确确是特意跟着她,她走,他们也走,她停,他们也就散开挑着市上各家商铺内卖的东西。
平君觉得困惑,这时候金安上从前头跑了过来,对她十分客气的说:“请许姑娘近前一步。”
因为时近晌午,市内的人流逐渐减少,平君跟随金安上拐过一个弯,绕过两列市肆,发现居然来到了食肆区,区内市肆划分为两列,一列专卖吃食,一列专卖酒水。
金陵就站在一间市肆门前,正与金赏,见许平君过来,于是停了下来,转而对她说:“今早你请我吃了汤饼,可惜我不会做吃的,只好请你吃些肆卖的了。”见许平君张嘴欲语,随即抬手阻止,“切莫推辞,我瞧这地方也算干净,只是不知卖的东西好不好吃?”
表面看起来金陵仍是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不知为什么,他在说这些话时,那种不容插嘴和回绝的气势莫名的震住了平君,令她哑然失语。正当她发愣之际,肆主从肆内快步奔出,一脸迭声的招呼:“好吃!好吃!肯定好吃!我们做的吃食,南来北往的客人皆是赞不绝口的。”
虽说是晌午,可对于习惯一日二餐的普通百姓而言,这个时辰并非饭点,所以肆内很空,只最里面靠牖处有两位中年男子正席地而食。金赏打了个手势,一位郎官走了,也听不清跟那两个客人说了什么,尚未用完膳食的二人慌张的站了起来,连衣冠也顾不得整理,匆匆离席而去。
金赏指着地上铺的十几张半新不旧的席子说:“把这些都换了。”肆主刚想解释,那边十来个郎官便动手将席子卷了,扔到角落,又从他们随扈的辎车上搬下十来张簇新的加缘蔺席,做这些事的时候,金陵负手站在一边,神情自若,他们那些年轻也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理所应当的表情,唯独肆主和平君,满脸的惊愕窘迫。
金建乜了肆主一眼,奇道:“你不去准备吃的,站在这里傻笑做什么?”肆主一听,急忙转身入厨,不曾想走得太急,险些一头撞在门框上。肆主才进去没多会儿,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满头大汗的端着一只食案走了出来,才刚走了两步,立刻又被追出来的肆主拉了回去。
“许姑娘快过来坐。”金建笑嘻嘻的朝发愣的许平君招手。平君一看,给她安置的席位,居然又是紧挨着金陵。
之前她对这种巧合并没在意过,也许是因为金赏的安排每次都巧妙得不着痕迹,可这一次在金建的热情招呼下,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只可惜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她还不能太肯定那是什么。金建也没让她太有闲暇去思考,去犹豫,他不由分说的将她请上席。
通向厨房的那道竹帘再度挑开,众人眼前一亮,一位衣着俭朴、容貌出众的二八女子正娉婷步上大堂,那女子除了肤色不够白皙外,论长相、身材,皆是上上之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在发顶盘了三个大鬟。
女子端着食案走出厨房,见众人目光惊艳,她不躲不闪,落落大方的仰头一甩,鬓角簪花微微颤动,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她往前走了两步,回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竹帘微动,又一名妙龄少女端着食案踯躅步出。
不少郎官皆是“哦”的一声坐直身子,脖子伸得老长,眼睛也不自觉的直了:“真看不出来,这间不起眼的小肆内竟有如此美色。”
那两名女子一看就是姊妹俩,年幼的比起更添了几许腼腆羞涩,两人将食案摆上堂。的一双秀目毫不避讳的将众人一一打量,最终在金赏和金陵二人间来回流转,朱唇微翘,冲二人嫣然一笑。相比的大胆,只是一味的低着头,偶尔抬头时,目光才飞快的瞥向在坐的诸位少年。
待俩走开,金建用袖掩住半边脸,吃吃的笑了两声,金赏在边上轻轻嗯哼一声,金建马上敛容,边上的郎官也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左右张望。
“你们怎么了?”许平君毫无觉察的问。
金赏不言不语,讳莫高深。
金陵则从金安上手里接过重新用手巾擦拭过的匕匙、木箸,若无其事的含笑招呼平君:“许姑娘请。”
许平君越发觉得他们行径古怪,而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她一面举箸用食,一面却在想着还是早些回去找病已他们算了。
那两俩像一对粉蝶般,在厨下与大堂间来回翩跹穿梭,轮番奉上食案,而肆主夫妇却再没有露面。那些郎官喝了少许酒,慢慢少了拘束,不仅声音越来越大,姊妹俩上前舀酒的时候,有些人用言语调笑,说出的话十分暧昧。姊妹俩穷于应付,喝了不少酒,也被灌了好几卮,涨得小脸通红。
平君虽然没有喝酒,可这么热闹的场面如何回避得了?她在一旁听了那些闻所未闻的言语,不觉烧红了双靥,羞得深深低下头。
金陵吃得照例很少,只少许用了两口饭菜便停了下来,对于酒色他似乎并不怎么贪恋,对手下人的嬉戏耍闹视若无睹,表情淡泊。这时有人问那对姊妹名姓,那笑道:“妾姓李,名叫李缳,叫李湮……”众人继续调笑,平君在一旁犹如听故事一般听李缳说着她的经历,她之前嫁过一夫,可是父亲给她们算过命相,说她姊妹命中富贵,于是她与夫君离异,敬候命中那位君子的出现……
李缳时声音娇柔动听,虽然柔得有些拿腔作势,但长相美丽的女子毕竟有着某种优越,能让人赏心悦目之余为此增添包容,忽略瑕疵。
平君虽是女子,但她素来很喜欢听人说故事,所以即使李缳的时候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们,让她感觉颇觉怪异,但这并不影响她听故事的兴致,不过金陵显然不这么认为。李缳正使尽浑身解数的与众人说笑,金陵的兴致却似乎已经到此为止了,他侧头对平君说:“这间食肆做的菜色远逊于你的手艺。”
平君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起身,他一站起来,金赏等人马上也跟着站了起来,那些郎官们虽然酒喝多了,但也不至于失去行动力,一个个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站了起来。
金陵清丽雍容,但李缳却觉得他的目光在最后,也是唯一一次停驻在她身上时,却犹如刀锋般犀利,寒意夺人。
李缳打了个哆嗦,头不由自主的低下了,直到捧着一块金子在她身后惊呼:“,你快看,这么多……真的是金子啊。”
厨房里忙活的肆主夫妇听到动静后匆匆忙忙的赶了出来,却只看到堂上大女儿指着小女儿在叱责:“眼皮子就那么浅,只看得见这么点金子吗?那些人非富即贵,你随便结识上哪一个,今后要多少金子没有?”
——————————————————————平君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大家吃得好好的,金陵突然说走就走了,不仅如此,一餐原本非常普通的午食,金赏居然随手给了人一块金子,那分量少说也值三四千钱了。
出了云陵市,金陵头也不回的上了车,金赏兄弟忙着簇前拥后的跟上金陵的步伐,竟无一人顾得上问平君的去向。平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来时坐的是金陵的车子,这时眼见那辆车在驭夫的驱赶下已经跑了起来,她一筹莫展的望着远去的尘烟,不知该如何是好。
郎官们皆是骑马代步,其中一人借着酒劲笑问:“姑娘与我同乘一骑如何?”平君想起他们方才与李缳、李湮的调笑,面上一阵红白交加,羞窘难当。
金陵的车子驶出去大约二三十丈忽然停下了,车上急匆匆的下来一人,从衣饰上隐约可辨乃是金建。郎官们见他心急火燎般往回奔,一个个忙收敛亵玩之心,策马散开。
“许姑娘!”金建跑得有些急,宽大的衣袖随风摆动,“对不住啊,你和我坐一车回去吧。”
平君轻轻“嗯”了声,幸好他们总算记起来了,没真把她给丢在云陵市口。
金建乘的车子比金陵的那辆小很多,不过车厢内倒也布置得非常整洁。平君坐在车内,等到车身微微一晃,拉车的马儿在驭夫的驱喝声中开始跑动起来后,她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来时平君与金陵同乘一车,半个多时辰的路程,金陵几乎没说过什么话,害得她也不敢随便讲话,只觉得苦闷异常。金陵这人看起来非常儒雅温柔,对平君也甚为和气,可不知怎么的,即便他年岁不大,在他面前却总让平君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压抑,令她不由自主的行事翼翼,生怕说错半句话。不过金建不比金陵,金建活泼好动,性子倒与彭祖、病已有几分相似,车子才走了没多远,他便从车厢内取出许多水果点心来,一齐堆到了平君面前。
“尝尝这个,这个是蒲陶,西域产的果子,可好吃了。”
平君腼腆一笑,摇了摇头。
“那尝尝这个,甜瓜,也是西域产的……味道可甜了。”他用小刀剖开圆滚滚的绿色瓜皮,瓜囊连着瓜籽都是金子般耀眼的黄色,车厢内果香四溢,勾得人垂涎三尺。
平君一半好奇一半眼馋的打量着那只甜瓜,金建手脚利落的分了一块递到她手里:“吃吧,吃吧……哎,你刚才吃饱了吗?”。
“嗯……”她细弱蚊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