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意坐在树下打柳绦子,长长的柳叶枝条在她手里灵巧的甩动,一点点的缵成花篮的样子.张彭祖凑过头看得目不转睛,口中不时啧啧称奇。
“好了。”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藤篮,“一会儿你去采些花来装饰下就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篮了,平君肯定会喜欢。”
“送给我吧,我也很喜欢。”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王意拍开他的手掌,嗔道:“这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你要去能做什么?”
天气炎热,那张娇美的面庞红润如霞,肌肤吹弹欲破,挨得近了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张彭祖一阵恍惚,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副似嗔似笑的模样分外动人。
“我……我……”他情不自禁的再靠近了些,突然握住她的手。
王意怒道:“说了是给平君的,你抢什么抢?!”护着花篮便要争抢。
张彭祖急道:“我不要这篮子,我只要你……我、我只要你……”他说得很小声,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如雨般淌下。
王意秀目斜视,“你想得美,还指望我给你编一筐不成?”
“不是……不是的,我是说……”
王意霍然站起,平静的掸净裙上沾的草屑,“我将及笄,年初父亲和我说,我的命格请方士算过,凡人不能配偶,所以打算趁着八月宫里采女,把我送进宫去。”她转过身来,仪态从容的平视张彭祖,热辣辣的风迎面吹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浑身发烫,烫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股热流要烧出来。
他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就在他要喊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时,她淡淡的加了句,“我的确很喜欢你,也很喜欢刘病已。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我对你从未有其他感觉!”
“我……我……”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只觉得从里到外似乎都被王意看得透透的,毫无遮拦。少年脸皮薄,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一时羞愤,口没遮拦的吼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了,谁……谁说我喜欢你,谁说我对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最好。”王意波澜不惊,既不着恼,也不见怪,反应冷淡得让张彭祖连一点点恼恨的情绪都宣泄不出来。
王意手指勾着篮子,自顾自的走到远处采摘花卉,丢下他一个人呆呆的留在树下。蝉在树梢上吱吱的叫着,耀眼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在他的头顶、肩膀,张彭祖只觉得胸口像是翻江倒海般难受,双手紧紧的握成拳,心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可那压制不住涌出来的酸楚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烦躁不堪的一脚踹在树干上,树梢一阵摇晃,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几片叶子袅袅飘落。
王意连头也没回一下,把各色的花采摘到篮子里。太阳徐徐下沉,可地面的温度仍然炙热炎炎,她取出手巾擦汗,顺势抬起头,然后意外的看到接近地平线的远处携手扶肩的走来两个步履蹒跚的人。
花篮跌落,她慢腾腾的站了起来,一向镇定的面庞已然变色。
——————————————————————————————————————“啊嚏!”平君左手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手肘不碰掉了书案上的石墨,石墨不偏不倚的掉在了白色的裳裾上。
“哎呀!”刘弗还没吭声,她却已经失声叫唤起来,慌张的捡起石墨,然后痛惜的望着裳裾上那滩黑色墨迹。
“不要紧。”他淡淡的一笑,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被污浊的衣裳,仍是神态自若的握住平君的右手,扶着她的手转动手腕。
平君手指间紧握的笔在他的腕力带动下,运笔有力的将一个字写完整。
笔是上等的兔毫,帛是上等的白帛,墨沾在帛上,字迹清晰,一点晕染的痕迹都没有。刘弗的身体紧贴在她背后,凑过头轻轻的对着白帛吹气。
平君一阵尴尬,红着脸说:“这字我认得。”左手食指凌空点在那个字的笔画上,“卯、金、刀……这是个刘字。”
“你识字?”他颇为惊讶。
她垂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摇了摇头。
她的确识得刘字,只因为这是刘病已的刘字。
刘弗沉吟片刻,等那帛上的字迹干透,继续握着她的手,写下一个字。
平君瞪着帛上的字,冥思良久突然“噫”的低呼一声:“这字可写不得。”忙搁了笔,伸手要把案上的帛揉成团。
刘弗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看你不仅识字,还是个懂礼的聪明女子。”
平君急道:“这字真写不得,这是天子的名讳!”挣扎着抓起白帛,“快烧了去……”
“不急。”他笑得十分爽朗,见她当真急出汗来,便松开她的手,顺势抽走那块写着“刘弗”二字的帛。
平君扭头,额头贴着他的唇擦了,异样的触觉吓得她僵在了那里。
刘弗微微眯起眼睑,怀中的小女子娇羞中带着一丝惧意,正是那丝惧意令他刚刚升起的再度冷了下去。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如意,想起那个循规蹈矩的如意,那个哪怕他狰狞欺辱她到极致时,却仍是默默淌着眼泪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注视他的上官如意。
刘弗推开平君,快速站了起来,背转过身,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帛。
“你知不知道,其实天子的名讳叫做——刘弗陵……”他的声音冷幽幽的在房间里回荡。
“不是叫刘弗吗?”。回想当初病已教她时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还有个“陵”字。
“原本……”
原本,他叫做刘弗陵!
如果可以,他真想写下“刘弗陵”三个字,告诉全天下的人这才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是母亲寄予儿子的全部美好期望。
但他现在只是叫做刘弗!
霍光为首的辅政大臣们在他即位后便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训导和谏言,就在他尚处于懵懂无知之时,他已然从刘弗陵变成了刘弗。幼时也曾经很天真的跑去询问,问为什么非要改去名字,当时代替死去的母亲照拂他日常起居的长公主却只是很冷淡的告诉他,因为他成为了皇帝,因为他的名字全天下的人都需要避讳,没有人再能随随便便的称呼,为了天下百姓的便利福祉着想,他必须得改掉双名。
帛书攥在手心,汗湿的手心微微发烫。
从刘弗陵到刘弗,代表着他在一夕之间从无忧无虑的孩童变身成为了一代天子,代表着他从此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切骄傲幸福的回忆。
从此,刘弗陵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受人摆布的皇帝刘弗。
“金大哥……”平君发觉他在发呆,居然背对着自己站了半天一句话都没有。
刘弗长长舒了口气,“弗陵……”那一声叹,似乎是从他喉咙深处吼出来般,只可惜吐出口时却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金大哥的名字里也有个陵字呢。”平君笑道。
“是啊。”他茫然的接口。
如果上天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只求无忧无虑做一辈子属于自己的刘弗陵。
————————————————————————————————————————————病已的脸烧得跟火炉似的,王意绞了湿手巾盖在他的额头。这时张彭祖空着两只手从房外进来,她见了不由来气,“他都高热成这副样子了,你就不能做些什么事?”
张彭祖嘟嘴:“这姓戴的住在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地,就是白天都没处找人医病,更何况是黑漆漆的晚上?你听听,这外头是什么东西在嚎?听着都觉得碜得慌……”
不等王意骂人,门外已有人接话道:“那是豺狗在叫唤。”
王意起身面向来人,行礼,“戴。”
戴长乐急忙笨手笨脚的还礼,“王姑娘。”
张彭祖在边上冷眼看着,冷哼一声,“凭他也配称什么?”
戴长乐一身缯布短衣打扮,头戴绿色巾帻,和张彭祖、王意二人鲜亮的衣着相比,犹如地上的尘埃和天上的浮云。戴长乐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却恰好看见自己灰扑扑的鞋面上破了个洞,没套袜子的大拇趾正露在外面。
王意替病已换了块冷巾,让张彭祖仔细照看着,然后抽身问戴长乐,“戴将刘病已从河里救上来时可曾看到一位姑娘,年纪比我略小些……”
戴长乐只觉得面前的女子容色绝丽,不容逼视,目光与之一触急忙又低下头,“没有。刘落水后我闻声赶了,当时刘虽然神志不清,不过已经趴在岸边了,并无性命之忧。莲勺颇多这样的盐水湖泊,湖水取来曝晒后便能结成盐晶,夏季时常有孩童下水游玩,并不用太担心会溺水……”
他之所以解释这一大圈,无非是想让王意放宽心,但是王意忧心许平君的生死,眼见刘病已昏迷不醒,一时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如何是几句话便能安抚住那股急切之心的?
“多谢。”她无奈的扯出一丝苦笑。
这时,张彭祖忽然叫道:“你说什么?”
她回头一看,床上的刘病已瞪大了眼,从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张彭祖拼命按住他,“这半夜三更的你想上哪去?”
刘病已充耳不闻,“平君……平君……”哑着声一连迭的呼喊着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王意跺脚,“你不要命了,这么折腾自己!”
张彭祖扶病已起来,病已看也不看,一把拽过王意的胳膊,搂在怀里,“平君!你没事……太好了!”
王意的身子顿了顿,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任他抱着。
他的身体滚烫,双臂却像铁钳似的牢牢箍住她的腰背,“平君!平君……”一遍又一遍的热切呼喊令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就这样……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哪都别去……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张彭祖错愕。
王意仰头凝视,刘病已的目光散乱,双靥通红。她举起手,摩挲着他颓废的脸庞,触手微微扎手,她忽然觉得泪意上涌,怎么也止不住心中的酸涩。最终,她的手攀上他的额头,轻声说:“病已,你病了,要好好休养,别让大家太担心啊!”
——————————————————————————————————————————————山中连日多雾,在通灵台聆听青鸟长鸣,低头俯视山峰重峦,山下下雨时,山上却仍是氤氲缥缈,雨水犹如下在自己脚下,那种感觉如临仙境。
这几日刘弗除了教她写字弹琴,看百戏歌舞,还带着她骑乘狩猎,山中鸟兽众多,金家四兄弟个个身手不凡,玩上一整天后收获颇丰。一直玩到到了第四日刘弗身体不适,延医诊断后才断了这种耗体力的游戏。
平君不会围棋对弈,却非常擅长六博。六博之戏流传甚广,当年孝景帝刘启还是太子时与吴王太子博棋为了“争道”,结果用棋枰将吴王太子失手打死,由此也埋下了吴王叛乱的仇恨种子。
刘弗亦喜好六博之戏,但与平君这个民间高手比起来,竟落得一败涂地。几个时辰下来,平君面前堆放的铢钱已经累得快半人高,她高兴得忘乎所以。要知道平时与病已玩六博,她向来只有输钱的份,像今天这样赢钱的机会,还是头一遭。
刘弗投了一箸,刚要走棋,却见对面的许平君慢慢收敛笑容,怔怔的望着棋枰发起呆来。
“怎么,怕输不成?”他笑,“你都赢了那么多了,偶尔输一次又如何?”
平君摇头,意兴阑珊的耷拉着脑袋,“我不是怕输。”她忽然将面前那堆钱呼啦推倒,“这些都还给你吧,我不想玩了。”
“怎么了?”他不动声色的瞅着她,“这些钱都是你赢的彩头,你若嫌累赘,我让人替你换成金子。”
她只是摇头,“不,不是……我,其实我……想回家……”
刘弗撇过头,故意装作没听到她说的话。平君唯唯诺诺的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好意思再把话说一遍,只得郁闷的咬着唇低头不语。
房间里安静下来。
“不玩也好,我也累了。”他突然推开棋枰,从席上站了起来,一旁随侍的金安上见机从门外进来。刘弗走了两步,回头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上山顶赏景。”
“其实我……”她作势欲起,可刘弗衣袖一甩,已经翩翩然的出了门。
翌日卯时,东方微白,睡梦中的许平君被侍女叫起,迷迷瞪瞪的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后,侍女马上动作利落的替她梳发妆扮。卯时正,在门口久候多时的金安上领她下了通灵台,坐上一辆小车。车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停了下来,许平君下车后只看到身后连绵的高台楼阁,高高低低的错落在崇山峻岭之间。
金安上将许平君领到一处门前,守门侍卫手中的长戟发出雪亮的光芒,平君心里微微发寒,刚起怯意,金安上已笑着说:“姑娘你顺着这阶梯一直往上走,有人在高台顶上等你。”
绵延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石阶,许平君深深的倒吸了口冷气,眼前的这座高台到底建得足有三四十丈高,加上甘泉山原本的地势,高台的顶端从低下看上去就像是直插入云端,深入天际一般。
“这……”未行腿先抖,她被这种气势慑住了魂,“我想回家……”她哭丧着脸预备掉头溜走。她不想得道,更不想成仙,她现在只想回家,家里有她挚爱的父母,还有那个会喋喋不休骂她愚笨的讨厌鬼刘病已。
“许姑娘请!”金安上哪容她拒绝,手一挥,招来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