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回到家时,恰好在东厢园子的墙根下撞见霍云正搂着府里的一个婢女在肆意狎戏。她冷冷的站在墙边上盯着看,直到那婢女注意到她的存在,吓得一哆嗦,忙推开霍云,衣衫不整的跑开了。
霍云意犹未尽,不免满脸失望,但他从小被霍成君欺压,也知道她是霍呵捧在掌中的心肝宝贝,所以总让着她三分。
霍云拢着衣襟,笑问:“今天不去长乐宫遛狗了吗?”。
霍成君勃然大怒,指着他骂道:“我遛不遛狗关你什么事?你要玩女人回你自己家去,少在我面前做这等污秽恶心之事!”
霍云被她骂得灰头土脸,不免扫兴,撇撇嘴,拂袖走了。
霍成君义愤难平,气鼓鼓的转身,却不想恰好撞见了监奴冯殷。冯殷向她一揖:“姑娘……”
霍成君心悸难平,又见冯殷俊秀如<女子般的容貌,想到他在府里的另一重身份,更是满心不屑嫌恶,“你是怎么管教府里的奴婢的?难道你教导出的人就只会擅长狐魅勾引主子吗?”。
冯殷不卑不亢,泰然处之,任由霍成君夹枪带棒的一通指桑骂槐,自己却仿佛仍犹那一株玉莲,出淤泥而不染的无尘之状。
霍成君并没有因为这一番寻由发泄而感到舒坦,冯殷置身之外的态度令她想起今早所受的漠视,不禁倍感委屈。她一跺脚,发足往后室奔去,吓得一干婢女匆匆向冯殷肃拜后赶紧跟了上去。
霍正在房间里合计着京城诸侯官吏女眷为小女及笄所赠的礼单,霍成君突然闯了进来,劈头盖脸的将屋里的婢女一通打骂:“滚出去!滚出去!都给我滚——”
婢女们先是躲,最后终于明白自家的姑娘真动了脾气,忙一窝蜂的逃了出去。霍皱着眉头,刚要开口训斥,小女儿一头扑入她怀里大哭。
“这是怎么着了?”
她只是嘤嘤的哭,纤细的肩膀颤抖着,哭得无比委屈。
霍长长叹气:“这又是怎么了?我一都挪不开身,你六姐回家来也是这般哭,她嫁到金家都八年了,肚子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小叔子家的孩子们都已经会跑会跳了……”
霍成君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许平君宽大的衣衫下明显隆起的小月复,她不由哭叫道:“六姐有什么好伤心的?又不是她一个人不能生,是她的男人没用,府里那么多家人子,也没见一个怀孩子的。也就有些人命好,想当皇后就当皇后,想生孩子就生孩子,生完一个又一个……”
霍立即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一把推开她,手指直戳她的额头,叱道:“怎么过了两年还存着这个傻念头,堂堂大将军之女,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君不行?我不许你再动那糊涂心思!”
成君哭道:“你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当初是你说让我进宫的,如今却想着把我嫁给别人!我谁都不嫁!老死在家里算了!”
霍气噎,伸手想打,可又见女儿哭得可怜,实在下不了手,不由斥道:“那你想怎么办?我知道你喜欢皇帝,可许皇后名分已定。难道你放着良家主母不做,甘愿进宫当妾侍不成?难道你喜欢每天看着皇后的脸色?”
“我不管!我不管!那明明不过是个微贱的女人,却独自霸占着陛下,说什么故剑情深,她哪点配得起陛下?哪里够得上母仪天下?我不要嫁给其他人,既然当初你说让我嫁给陛下的,那我就只嫁陛下,除了他,我谁都不嫁!阉人之女能当皇后,我堂堂大将军之女,为何不能?”
霍夫**大怔住,半晌,倏地站了起来。
霍成君见母亲在室内来回踱步,低头沉吟。她哭了半天,这会儿没了附和之人,也渐渐觉得没了意思,便擦干眼泪,撒娇的喊:“母亲,你转得我眼都晕了。”
霍停了下来,脸上有了笑意,“君儿说得很对,大将军之女缘何还比不过一个阉人之女,这怎么都说不通。”
霍成君眨着眼睛,闷闷不乐的说:“那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父亲当初太好,这才被一个阉人欺爬到了头上。”
霍笑道:“其实你要当皇后,也不难。”
成君想了想,拍手道:“让父亲去告诉陛下,叫他废后!”
霍语笑晏然,“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无碍。”太医令的声音稳若磐石,垂首站于床侧的太医们暗自松了口气。
刘病已仍是不放心,追问道:“她身子太虚,总要开些方子补补才好。”
太医令笑道:“陛下别急,药补不如食补,容臣回官署和太官令商议商议,以后几个月按季节变化,逐月给皇后慢慢进补。”
太医令一说完,刘病已已忍不住一连迭的说:“好好好!怎样都好!朕就是见不得她再吃不下睡不着,最后还搞得晕厥。”
太医令道:“皇后的脉象稳定,方才也叫女医检查过了,胎位正常,只是妊妇个体有差异,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适。陛下不用太担心,臣会安排属下晨昏来给皇后各请一次脉,再叫女医每日诊察胎位,确保万无一失。”
刘病已仍不放心,碎碎念的再三叮嘱,反复的说这说那。许平君躺在床上,背过身,捂着唇偷笑。王意跪坐在床侧,斜眼乜她,低声道:“陛下这也是为你着想,你居然还偷着乐呵,真是没心肝。”
平君撅嘴抱怨:“你难得进宫一趟,他们在这吵吵嚷嚷的,我们连话都说不上。”
“这容易……”王意眼睑未掀,突然把声音拔高,“皇后说你们声音吵得她很晕……”
室内的一切杂音马上消失,太医们静若寒蝉。许平君不好意思的偷偷扯王意的袖子,王意纹丝不动,仍是一本正经的坐着。
刘病已首先反应过来,连连冲太医令挥手,示意所有人统统退下。
淳于衍尾随在太医们的最末,正要走,王意突然抬头道:“你且等等。”
淳于衍本不确定是喊她,犹犹豫豫的回头,王意神色平静的望着她,“淳于女医,请留步。”
她对王意并不太了解,只知道那气质清冷、举止贵气的年轻女子是皇帝、皇后在民间结识的旧友,虽然没有官秩在身,偶尔出现在宫里却非常受人尊敬。淳于衍身为卑微的女医,自然不敢得罪这等权贵,于是忙低眉顺目的回过身,“诺。”
王意并不顾忌刘病已和许平君在场,只是指着床头案上一盌巾羹说:“这盌羹里加了药材,本为大补之品,只是侍女从太官处端来时羹已微冷。你既是女医,自当明白妊妇吃了这些性寒的食物,损大于补……”她的瞳仁黑亮得闪着内敛平静的波光,语气仍是不疾不徐,“你应当及时提醒宫人更换才是。”
淳于衍战战兢兢,当着帝后的面,连自辩的组织能力都丧失殆尽,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
刘病已道:“你下去吧,以后记得照顾皇后,不得有半点马虎。”
等淳于衍退下,许平君撑起身子,拉住王意的手说:“到底还是你心细。”
刘病已看了看平君,再看看王意,忽道:“三姑娘,朕想拜托你一件事。”
王意起身,状似惶恐的承让:“陛下言重了。”
刘病已朗笑:“三姑娘,你明明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却总喜欢摆出一副在意的谦恭模样。”见王意嘴动,知道她又想婉言解释,忙制止,“朕不为别的事求你,平君怀孕后精神总是不好,我希望到她临产分娩,你能一直陪着她。”
王意定定的望住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搬到宫里来住?”
“朕知道你不稀罕官秩,也不必封你做什么长御,朕让人给你定制门籍,由得你自由出入。你位比长御,却又没有长御的约束,如何?”
王意想了想,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沉思良久,开口问道:“陛下会将皇后安置到何处分娩?”
妇人分娩和丧事一样属于不吉,在民间妊妇需离家分娩,一月方可回。宫中风俗亦然,许平君分娩肯定不会留在未央宫中,照旧例,去上林苑某处宫苑别馆的可能性大些,只是平君的产期可能会是在正月,那个时候朝廷正是诸侯朝请的繁忙时刻。
刘病已沉吟:“这倒还没想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意抿唇嫣然一笑:“事先多安排些人在宫馆里,免得陛下到时闻讯昏晕,也好及时调派人手照应。”
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刘病已听出话里的调侃,一时窘得只得四下环顾,连连嗟叹,“三姑娘啊,你迟早得为你这张利嘴付出代价。”
王意柔柔一笑,淡然应对,“无妨,我等陛下来讨这笔债就是。”
——————————————————————————殿外的气温偏冷,一出甬道,淳于衍便感到一股襌衣无法抵御的寒意。
掖庭宫门前张赏正与人低声说笑,她走了,在他边上小声的问:“下了值能直接回家么?”
张赏回头,边上的同僚正嬉皮笑脸的朝他们张望,他连忙推搪,“照旧照旧,你不用等我……”
她哀恳的瞅着他,“别去赌钱了,这个月的家用……”
“你这女子,怎么这么啰嗦!”张赏要面子,一把将她拖到边角,“我哪里是去赌钱?我与人结交,也是为了能够谋到更好的职务,难道你甘愿见我终日守在这掖庭门户不成?”
淳于衍无奈的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张赏急不可耐的催促:“走吧,走吧,快走……”
话没说完,边上的同僚涌了过来,勾肩搭背的戏侃:“真看不出你这人五大三粗的,娶的女人倒真漂亮。”
淳于衍虽去得有些距离了,但站在下风处的她,仍是隐隐约约听到张赏争辩的话:“漂亮有什么用?到底不是良家子……”
她心里一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脚下加快的步子不免凌乱,险些绊脚。
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方可称为良家子,而她的身份却是女医,虽在宫廷当差,终究出身不好。张赏娶她为妻后,虽说夫妻之间相处还算和气,但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娶了一个不是很体面的女子为妻是件丢人的事,在言语间往往会伤到她的自尊。
心怀凄凉,她徘徊在未央宫中的小径,不知不觉之间竟来到了一处荒僻之所,这里的范围隶属作室,却是专门给杂役们煮食休憩的场所。倚靠竹篱之外有处低洼,秋季本该匿迹的蚊蝇在这里却仍有迹可循,一名赭衣女子正背对着她,蹲在低洼边刷洗着大大小小的虎子。
淳于衍靠近时,那女子闻声回过头,略显蒙乱的青丝下是张白得有些吓人的脸,只是从那均匀细致的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昔日的美丽容颜。
淳于衍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脸上流露着无限哀伤。
周阳蒙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踉跄的站了起来,“是不是每次来看过我,便能觉得自己其实过得并不算太差?这样鲜明的对比,是否能让你觉得自己其实很幸福?毕竟微贱之下还有更低贱的……”
“我不想这样。”淳于衍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念着,好像没了自己的意识,只是重复的呢喃,“我不想这样,不想……”
周阳蒙怔住,看她泪流满面的抽泣,不由稍许缓了脸色,但只是瞬间而逝,她冷哼一声,收拾脚边洗干净的虎子,淋淋漓漓的水溅了她一身,她浑不在乎,只是将这些虎子搬回屋去时停了下来,扭头说:“没人会觉得你哭泣可怜,想要成为人上人,对于卑微的我来说,只会不折手段的去争取。所以……”她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仍会这么做,是他们把我逼成这样的,我没做错,也永远不会后悔!”
淳于衍不是太懂她说的话,但隐隐约约那句“成为人上人”却仿佛巫蛊的咒语般钻入她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