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虹终于还是去席前做了侍儿。
侍儿并不仅仅是端菜送酒、或者呆坐在席前充个摆设,而要学习如何与客人周旋、如何试着为姑娘们解围、或者帮忙撬边敲客人的竹杠。甚至妈妈和姑娘们有些难办的话,都特意挑唆着侍儿去和客人说,因为还是孩子的关系,就算说错几句,只须装着可爱、撒娇撒痴一番,也就了。大爷们一般不会为难小女孩子。
可是那晚贴虹回来时,步履踉跄、一嘴酒气,脸上还有个鲜红的巴掌印。
那时如烟已学完了全套的基本功课,开始练习侍候人。贴虹回来时,也正是如烟接着,为她梳洗、服侍安寝,见到她这样,唬了一跳,打着手势问她怎么了。
贴虹咬着牙,又像哭,又像冷笑,抚着脸道:“天杀的魔蛮子〔注1〕,口袋里能有几个银钱,就席上到处给人逼酒,我在旁不过白说了两句,他大碗价筛了灌过来,把我牙都磕了,他倒说我狗眼看人低,劈面就是一巴掌!”
如烟微惊,将她的双鬟放下来,取黄杨木梳梳着,一边向西边努努嘴。贴虹回意,冷笑道:“你说妈妈?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子,又不是她心尖上的摇钱树,她哪里肯回护我?做好做歹,倒要派我的不是,给那土豹子陪礼!”
如烟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气。
贴虹转而又有些恍惚:“幸好是吴三爷,肯出头替我接这个梁子,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不知是什么意思,把那人给压下去了。又跟妈妈说先放我回来歇着。”
如烟点头,去给她端醒酒汤。
贴虹呆呆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吴三爷这人,待我也算不错了,是吧?可是——”她忽然伏下头去掩面嚎啕,“可是他年纪好做我的爷爷啊!身上有那样的臭气,皮都是松的。他好做我的爷爷啊!”
如烟吓得汤洒出来也不顾了,忙捂她的嘴。
贴虹躲过,借着酒劲乜眼看如烟,口里道:“你怕什么?这话给人听见了又要打我,是吧?人不就怕个打、怕个死,故此要受这等窝囊气。”呜咽着把脸埋进她的裙子里,“死了倒好,一了百了。不去见那些老头子、小头子,零剥碎剜的受苦。”猛的又把脸抬起来,瞪着她道,“你也一样!你也逃不的,都一样!”
是的,都一样……然而都一样中,也许会有点儿不一样呢。
如烟温柔抬起她红扑扑的面颊,唇形吐出两个字:“睡罢。”
吴三爷还没有对贴虹出手,如烟已步贴虹后尘做了侍儿。
她不出声,只是多看、多听、多做事。
上年纪的客人们对她们这些侍儿都还算不错的,有时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显示他的温存风度,还要加倍的客气。但有些老油条、或者年少气盛的王孙,特意为难侍儿做个调笑、甚至拿来刹性子的,也不是没有。
不过如烟是个例外。
她青衣小鬟姗姗的行来,他们的眼睛已经直了。她再眉目低回楚楚的一笑,他们不饮酒也已醉了。问她的详细姓字,如烟不语,自有人代替答了:她是个小哑子。于是赢来无限怜惋、无限唏嘘。
如烟遇见的最凶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时她也已经出来侍客了,只不曾开脸,就是个清倌人,抱着琵琶献艺的,着袭淡玫瑰红撒花襦裙,发髻扭在一边,本自低了头无情无绪弄拨子,中原新传过来的“火法灯”正悬在侧上方,微红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头发雪白眉心,格外娇媚。一个客人看着就叹了一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装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边陪侍着一个甜白鸡心脸的姑娘,唤作金琥的,就掩嘴笑:“爷真是见一个爱一个。前几日与我们宝巾闹成那样,不上几个更次,那几瓮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么喝的。您还唱什么:对佳人,飞巨觞,舞裙歌板尽情欢〔注2〕。今日见了我们紫宛,怎的又来劲了?”
客人就乜着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这日长人短,怎生打发他去!来来来,且喝上一杯!”拿酒杯递到紫宛面前来。步履踉跄,小半杯都泼在她裙上。
紫宛素性是好洁的,心下嫌恶,略略皱眉,就揽衣肃容而起,辞道:“谢李星爷厚赐,贱妾身上不便,不能领酒,多谢星爷好意了。”
这话原也不错,那李星爷却扬眉瞪目、撸起袖子嚷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里不痛快,不喝他一个娘的,还辞什么?!难道我不配敬你的酒么?”
紫宛并没见过这种阵势,把脸涨红,喃喃辩解说何曾不痛快了、实在领不得酒等话,谁知李星爷却越发恼了,好生喧嚷一番,不依不饶,竟取了巨觥来倾下半坛子新熟的樱桃酒,在桌上一顿,对紫菀叫道:“小姑娘,我实对你说罢!你喝了这盏,什么都好了,不然,我不肯放你!”
众客人与姑娘们,也有婉转阻拦的、也有火上浇油的,吵个不住。紫宛已是说不出话来。李星爷将酒席一扫,空出个桌面,就箕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样,声调却放缓了,对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联,你听好了,若能对得上来,倒不喝酒也罢的。”
人群中有谁低语:“别又是那副。白的为难人?”李星爷听若不闻,拍着腿,摇头晃脑对空吟哦道:“并刀剪云,叆叇堆垒,教吾欲语忘言。”
紫宛听这联,旁倒罢了,只中有几个拆字,颇不好对,正沉吟未决,排众出了一个人,乃是贴虹,到李星爷身前仰头笑道:“探花爷!您好诗文,婢子们怎么对得出呢?助您的兴致,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爷伸手一拦,似笑非笑,道:“小虹儿,这酒我纵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吴三爷在那儿呢!喝坏了他须不与我开交。倘他要慢摇橹棹捉醉蟹,那也不该由我手里出来。”
众人一阵轰笑,吴三爷也微笑,向贴虹招招手,她涨红脸、低了头,也只能慢慢走。吴三爷手抚着她脖颈,靠着头,絮絮的不知说些什么,还向场中扫一眼。
一只手落在如烟肩上。
她吓一跳,回头看时,见是妈妈,涂了雪白脂粉、描了细细眉眼与火红双唇,如此风情,漫不经心啐了一口,骂道:“这狂生,越闹越不像了。若拦着呢,还要说我们不解人意儿。——你有没有法子?”竟忽然向如烟出题。
如烟将头一低,姗姗行去。
李星爷正对空啸道:“则酒无人劝、诗无人对、花无人戴、梦无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如一醉!〔注3〕”击腿作节,声音悲愤,忽觉得有人似有若无牵动他的衣角,便垂下头来。
垂下头,便见一双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着大悲悯、却什么也不怜悯,于是全无所求、然而什么都恳求的,看着他。
他一怔。从此起他一生一世都再也忘不了她。
可他没有发出声音。嘴唇干涸了,舌头凝结成化石。
如烟将手抬起来,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啊,这大约是请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闹了。”他看着,茫然的想。而人群中忽然发出轻轻的笑声:
“长庚,你的联,已着这姑娘对出来了。可认输了罢!”
原来这李星爷,乃是本国王室宗亲,故有国姓,家中排行最末,名斗,字星,又字长庚,中过探花。敬他的人,可唤“李小爷”、“星爷”、“探花爷”;而与他投契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长庚”。
众人都回头去看这出声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爷,面如冠玉、才艺双绝,此刻着领青罗袍、衣带上插着管玉箫、斜倚着黑漆矮几,对李斗扬声笑道:“这姑娘对的是:将手指心,怜恤芳蕊,问人有何不可。”注目望如烟,柔声道:“是罢?”〔注4〕如烟微笑。
众**声喝采!
李小郡爷却摇头向李斗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见笑了。”
李斗凝视空中片刻,猛然摇头:“不!”他说,“文理有高下。与其说是贤弟对不上愚兄,毋宁说是愚兄对不上贤弟!”跳下桌子,向如烟作个揖:“好联!”又向小郡爷作个揖:“好句!”
如烟失笑:这个狂生啊!
回头,却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
是夜宾主尽欢,李小郡爷一众却嫌室中热闹不堪,出去院中踏池赏月,直待半个更次方回,穿过竹洞雨道、踱上花房芳路,主屋中酒声拳令如隐隐的Lang潮拍打而来,身边的木丛却如此幽静芬芳。李斗向草丛中一躺,放声道:“且再息一息去!”小郡爷目视前方,微微“噫”了一声。
月光叶影,如烟站在高大合欢树下,微侧着身子,一笑。
这笑,像一朵莲花静静开放。
开在小郡爷的眼中。
她手中握着一管竹箫,与小郡爷腰带上的玉箫一样,沐浴在月光中。
小郡爷要怔了怔,才开言问:“哦,你也吹箫吗?”。
如烟摇头,低眉将箫的吹孔举在唇边,吹出一个音来,倒是清润,只不成曲调。
李斗看着满天星辰,闷笑了一声:“但又不是不会吹箫。”
如烟点头,吹出节调子,乃是戏中《程门立雪》一折的过门。气息流转间颇为生涩。
小郡爷方有所悟,柔声问:“那你是艺犹未精,想向我求教么?”
如烟笑,含羞将头低下去。
小郡爷便这样握着她的手走到园中深处,断断续续的箫声与低低的语声和在风里。帮闲的人呆了半晌,苦着脸问李斗:“爷,咱们这是跟上去呢,还是先回席上?”
李斗仍然仰面躺着,淡淡道:“让我再躺会儿吧。”
上面,星空很安静。
那天回屋去,新学艺的小孩子上来为侍儿们洗妆宽衣,贴虹忧心忡忡的告诉如烟:“你锋头太露了,吴三爷向我打听你呢……可是你这整半晚去哪了。重阳节的事情你准备了没?”
如烟撅起嘴,向她轻轻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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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处所在为闽国,向中原的“新朝廷”称臣,因中原时有新奇物色传过来,道是用魔法驱动的,故闽国又有称彼处为“魔土”,要骂时,就骂彼处人为“魔蛮子”。
2:这一句分别来自“赏名花,对妃子,何用旧词为”及“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
3:改自“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及“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4:本联为荧某原创,鄙帚自珍,如需转用,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