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终于静下来,等待听曲。裴师傅看时候差不多了,慢慢吁出一口气,端正心神,将笛子捧起来,顿一顿,方凑近唇边,开始吹奏。
别看他平常说起话来点头哈腰,真一吹起笛子,完全换了股架势,真不愧是行中有名的角儿。
能在妈妈面前办事的人,虽然身份三教九流贵贱不等、品性南辕北辙良莠不齐,但这专业水准,是绝不会差的。
如烟悉心听去,这曲子倒也不算多么清雅,然而特别的流畅悦耳,令人一听之下便起亲切之心。主旋律重复第二遍时,几乎已经可以跟着哼起来了。
——琵琶音在此刻响起。
林间清流骤然得了瀑布的华彩,愈加明畅。好个裴师傅,被紫宛这出其不意的一搅,并不曾乱了阵脚,反而立刻就会过意来,主动配合,将笛音降为辅格,去衬那琵琶音的琤瑽〔注〕。=.==又是好个紫宛,早知裴师傅的手艺必不会让她失望,此刻更抖擞精神,五指翻飞。独奏成了合奏,琵琶稍弱处有笛音婉转弥补,笛音容让时是琵琶裂金碎玉,比之先前独奏时,更觉丰采绰然,人不但想跟着哼、甚至有想随之摇摆起舞之感。双音珠联璧合,齐奏至高潮结束,紫宛住手不弹,裴师傅继续将尾声吹完。有了方才的明艳乐章,此刻再用一管竹笛结尾,更觉清致宜人。
妈妈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笑了:“这倒好。你再下去跟裴师傅参详参详,就把这曲子改作合奏吧。”话音方落,金琥第一个拍起巴掌来:“好好!紫妹妹,原来你赶早儿练过了。”
紫宛先向裴师傅行礼致谢,方笑一笑回金琥道:“哪有时间。不过听这调儿确实好,心中感悟,手中不由自主就学了出来,轻狂了!一哂。”
这种说词,如烟是不信的。琵琶有多少样技法、多少种表达?纵得了个主旋律的架子,什么时候捺、带、擞,什么时候弹、挑、轮,什么时候打剔滚抚、什么时候又该挂勾抹飞,才能奏出佳音?这岂是听人家吹了一段笛之后,就轻易“即兴”得出来的!
——或者,天底下,也许有这种高人存在,但绝不会是现在的紫宛。
那她是怎么弹出来的呢?呵,昨晚拿到曲谱,好好看过,将旋律印在心中,反复默想,将手指动作在脑中演练,已经作下了定稿吧?故意不拿琵琶练习,是怕琵琶声一发,就着了痕迹?定要制造出信手一挥的效果,才能更叫李斗赞赏啊!
今日一起床,小郡爷就来了,妈妈就叫大伙到青衿堂赏曲。这件事她未必能算到。但李斗很快就要听曲填词,总是能预料的。快些作好准备,一遇到机会就挺身而出放手一搏,这才造就此刻的效果,是不是?
这个当初宁愿冒险逃跑、也不肯乖乖作姑娘的家伙,真用起心来,表现可老实不错呢!
如烟忍不住手痒痒,心想:自己若昨晚有时间看谱子、今天又把箫带了出来,能不能也演奏到她这种程度?
小郡爷似乎无意的扬起头来看了如烟一眼,目光含笑。她想了想,赧然一笑,低下头去。
李斗“啪、啪、啪”轻轻拍了三下手。紫宛问:“怎么?”李斗躺在椅子里,半闭着眼睛道:“很好。”紫宛便按着他的肩头,一笑。
这副场面,倒有点老夫老妻的感觉呢……不管其中一个人多么任性、另一个人又下了多么委屈的心计,单看这场面,倒颇为温馨感人。
宝巾咬牙笑道:“填词填词!可怜我们几个小女子都眼巴巴等着呢,好意思叫我们地老天荒的杵下去么?”
金琥掩着嘴一眨眼:“难道星爷嫌这样太容易了?要不咱们限个韵字吧!”
妈妈拿眼朝金琥一剜,又瞟瞟紫宛。紫宛便伏在李斗肩头轻道:“不限韵字,写起来更自由些,你说呢?”
如烟看了看小郡爷。李斗笑道:“我这会儿觉得都无所谓,阿逝你说怎么着?”
小郡爷欠了欠身:“就定韵罢。左右我是陪坐的,七叔在前头挡着呢!”
李斗向后一靠,笑道:“不是假惺惺的时候,不喊七叔!”
他笑容确实有些太过恹恹的样子,脸色也比先前更加的不好。连如烟这样忍心的孩子都有些担忧了,看看小郡爷,小郡爷沉吟一下,没有开口。
李斗这个人,恣意妄为,哪里是别人劝得住的。此刻坐在这里要填词,他不曾主动示弱退出,人家劝了又有什么用?当心别惹出驴脾气来,越拦越倔!只有叫他过了瘾,再好好歇着去罢。幸是小小伤风发热,略拖延几时大约也死不了人,待会儿请个好大夫开个方子就是了。
宝巾头脑可没这么清楚,张口想说话,金琥抢着笑道:“探花爷,您保重!不然劳累了,这儿可不止一个人担心呢。”
妈妈接口斥道:“偏你话多!还不和宝巾拣韵部去?”说着向众人笑道:“这俩孩子就是心眼儿少、话头儿多。”
她的语气神情都是玩笑说话的样子,但背转身丢给金琥的一个眼神,却叫金琥心下发毛,赶紧闭了嘴。
于是掷骰子拣韵部。因这曲子收尾音调当为仄声,而仄韵分为上、去、入三部,那特制骰子的六面便分别刻了两个一点、两个二点、两个三点。金琥掷去,是个一点,乃定为“上”部。宝巾接着取了这一部的签筒,摇出来,是个“十九”,题云“十瓣花开九瓣好,风雷过尽长天皓。”她笑着将签展示给大家看了,道:“上声十九皓。”
紫宛和如烟各自取了文房四宝,为小郡爷及李斗二人研墨铺纸。妈妈笑道:“反正是个新谱,不如句读随意、添减衬字随意、旁韵不妨、到底哪里落韵脚也只管自行斟酌着定——反正怎么方便就怎么写罢,写好了,才成定例呢,成不?”
小郡爷袖着手笑:“总之我只看长庚在前头作例子。”
李斗一笑,并不推辞,扬笔在纸上一挥,起句道:“江上一片风流彀,”
如烟凑在他肘边看,自己心里也默默揣想:后头能接上什么句子?“李斗却停住笔不写了,众人还在等着,外头夹脚儿响,一把动听的声音笑道:“适才听着有琵琶、有笛,音律也不认识,倒入耳得紧。我想着,妈妈宴请哪路神仙呢?也不叫我!这急着赶,原来你们都在。怎么不弹了?”
裴笛师起身笑道:“嘉先生好!”
那来的可不是嘉兰,穿套散搭子花鸟仙鹤舞云桃红底四经绞罗的小袄子,紧紧束着身段,收拾极伶俐,油亮头发挽个流仙髻,插朵火红蕉花,益衬出那粉面颊、黑眼眸、娇艳的双唇来。身上也不知薰的什么香,人未至面前,馨香已至,倒不觉多么浓烈,只那么暖洋洋、喜微微的撩人。
她这么一阵风的旋进来,芙蓉面上含着个笑、桃花眼角带了个嗔,先向裴笛师半福一福:“裴师傅好!”回过身来一路招呼下去:“小郡爷好!探花爷好!紫妹子好、金妹子好、宝妹子好,诸位妹妹妹好,妈妈——好!”
她声音极清亮,这么一大串话格愣也不打的念下来,不是唱戏都像唱戏,把“妈妈——”那个长音一拖、“好”字那么一咬,几乎就要抖翎子亮相了。
妈妈歪着笑道:“你们昨儿回来晚了,该好好休息才是,我就没叫。怎么跑了?李星爷和小郡爷要给新曲谱词儿呢,你去伺候着?”
“咣啷”,毛笔落地,李斗软绵绵倒回了椅子上。众人皆惊,知道他果然是撑不住了。李斗也不再逞强,任紫宛扶着,回房去。
如烟正暗地皱眉:看李斗写第一句时还好,怎的自己到他身边一看,他就停笔、继而就撑不住了?外头忽“咚咚咚”又奔进一个人来,却是依雪,满头大汗,口里大呼着:“妈妈,妈妈!我们先生病了!”
——是在这个时候,依雪苏铁病倒,前来禀报了妈妈。
院中一下子倒了这么两个重量级的人物,惹出一番手忙脚乱,妈妈赶紧的吩咐老夏去联系医生、采霓安排房里养病的各项所需。嘉兰却慢慢的在小郡爷身边坐下来,抱膝看他:“星爷既是病了,小郡爷,这谱新词的事儿,只好着落在您的身上嗳?”
小郡爷一笑:“还要写?”
“那是自然。”嘉兰曼声道,“武师拳不离手,乐师曲不离口,这是手艺人的本分。像咱们寻欢作乐的所在,自然更要闻鸡起舞、夙夜匪懈。管他生老病死,只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欢容,那才叫敬职爱岗呢!不然,苏铁酒量这么差的傻孩子,昨儿在北郡王宴上,受人家一挤兑,怎么就喝上了?豁出去取个乐子也没啥,左右有妈妈在后头照顾着我们呢!妈妈你讲是伐?”
妈妈扶着头一笑:“这孩子倒给我递言语呢!”起身向小郡爷盈盈一拜,“老身还是亲自去照料照料,才能放心。这里就让几个孩子先陪陪您如何?”
小郡爷欠身:“史妈妈去罢。应当的!七叔就拜托您了,并请代向苏先生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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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字应写作“王争王从”,音取痴增切、痴松切,念之如“撑匆”,意为玉声,荧某在电脑上换了几种输入法都找不到后一字的本字,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