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院子里跟备战的军营似的,好生紧张热闹。人人都听妈妈调度、个个的不辞辛劳。现在生意比往常更好,又要排练,活计是有些吃紧的,但几乎没人抱怨。田菁从前排群舞,那些们咭咭呱呱,给她惹过多少麻烦?如今在妈妈手下日日夜夜吃苦作事,大家反觉得兴头。
连嘉兰都不再作怪。她现下替苏铁挡起酒来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了:要准备圣上定的堂会呢,倒了嗓子,谁耽误得起?——因了这个缘故,她心下痛快,对妈妈也就格外买帐。自她而下的诸位姑娘,就更不用提了。
其他地方有个鸨母,是妈妈从前的,抽空跑来探望她,见这气象,大是惊叹:“这些毛鸦头刁得很!好吃懒做不说,稍有点名气,尾巴就翘到天上了。难得你带这么多迷死人的小姑女乃女乃,还能这么听话。菊芳!你真像故事里的将军,连皇帝宫里的女人都能~训练她们排队操练的!这么服帖,你是怎么收拾的她们?”
妈妈眯起眼睛笑笑:“谁知道?我前阵子还病了几天,你知道,女人身上的事……起来一看,她们倒乖了。大概打小没白在她们心上花心思。你说是吧?这小孩子乖不乖,真是打小儿就要看着的……”两人便说一番训练雏妓的事。
妈妈话东说西、指南打北的本事,也算到家了,其实所谓皇宫中训练女人,是孙子为了证明自己才能,将吴王宫中女子集中起来操练的典故。他杀了吴王两个爱姬立威,宫女们自然心惊胆战,不得不俯首帖耳,说起来有什么难懂的?妈妈这一次的手段却该比作驯马。不管多野的马,先纵着它不妨,而后吓住它、苦着它、困着它,再亮出手腕,慑服它;给点甜头,笼络它。从此只要指个方向,它便会听话的“得儿得儿”奔去。有如那种学子,十年寒窗不晓得读书有什么用处,除了混日子和撩蹶子——忽然一转性子,开始头悬梁锥刺股、准备精忠报国啦!便是驭马人的功劳。
这其中的道理,如烟在旁边揣摩,几乎要不知肉味。却不知那个鸨母了悟了没有。
她选这个节骨眼上跑来聊天,倘若不是太聪明,就一定是太蠢,反正妈妈不会多Lang费时间应付她,早早就把她打发回去了,自己又拍拍手掌、照顾这个院子继续像辘轱似的忙碌旋转。
田菁前头编了一半的群舞,着妈妈妙手指点一二,便成了另一档节目,架子虽还在,意趣和原来已大相径庭,田菁还不知道——她虽然已经起得了床,病势毕竟没有痊愈,仍是怕声、怕光、怕见一切的人。但“花深似海”是养不得闲人的,田菁也知趣,撑着身体依然应酬。反正她原本就沉默温顺,如今精神上有了变故,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有的客人反觉得她比从前更加小鸟依人,一发的有兴致做她,因此她的生意还过得去。苏铁看她可怜,台面上时时加以照拂。宝巾也找机会劝她,说:“田,谁没个犯错的时候?你就算年纪小不懂事,病都病过了。现在我们还该亲亲热热一块儿望前走才是。你快不要这个样子!”
田菁只是红着脸,微笑、点头,口里含含糊糊的说着抱歉,眼神像只困进笼子里、快被开水烫光了毛的小耗子。
妈妈看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也怕一个好端端能赚钱的姑娘真的就给毁了,这日亲自来看她,嘘寒问暖,缓缓宽解道:“你这个孩子,心思重。我原来有些话没告诉你,怕说了你也听不进。这青楼里头,做的是男人的客,闹的却是女人的事。一个女人三百只鸭,都挤在一起,又都这么聪明,磕磕碰碰是难免。只是头一桩,不该搅黄别人的客;第二桩,心气得大些,凡事看开了就完了,不能往深里搅和。这两桩忌讳,犯的人还少吗?前些日子的事,妈哪有不知道的。之所以一时没说,其实是见得多了,在身子不方便时,就没顾得上理会。再则,牵涉的人这么广,怕猛古丁插下手去,吓着你,伤损了你的身子。这实在是爱护你的意思。谁料到你这孩子,心底这么良善、面皮又这么薄,到底把身子糟蹋成这样了?乖孩子,听妈的,妈不怪你;有妈护着,其他人也伤不了你。你只管放开面皮,慢慢的把日子做下去,手里存了钱,拣个良人,从此可以过太平日子,那才是个女人的正经归宿呢!妈是必定帮着你的。听妈的,安心罢,嗯?”
田菁低头,听着,点着头,神情果然缓和不少,忽听有乐声传来,是那首笛曲,难免又心中一悸,再听这是琵琶与箫的合奏,再没笛声什么事儿,觉得有些酸苦,忽然想到一件事,月兑口而出道:“如烟替了金位置?她个子小,给人家舞起来的花埋没了怎么办?尤其到第二句第三、四个字时,紫宛站到台前,她在后头一埋没就失了照应,须不好看。”
妈妈含笑道:“难为你这么挂心,是个好孩子。那曲子么,歌词也换了,紫宛和如烟对整个风格另有主意,我看着还好,就由她们去。你排的群舞,自然不能Lang费,我收拾收拾,安在别的地方了。”
田菁慢慢儿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忽然分外宁静,竟有了点出世的意思。妈妈心里“格噔”一下,想着“这孩子是不对劲咧”,从此有了别的打算,这且不题。
如烟和紫宛刻苦练着歌舞,小郡爷每常来探望,对紫宛多有照拂。紫宛拜谢,小郡爷便道:“快别谢我。我也为着另一个人,来尽尽心罢了。”紫宛道:“爷是说星爷?请回告他:贱妾只愿他家庭和美,请他再勿挂念我,因为我,也断断然不会再挂念他了。”话音无比斩截。
小郡爷料不到她这么能放下,怔了怔,笑笑,此后果然不再提李斗。
雪还在下。城里粮价又涨了。听说吴三爷本来可以做这笔投机生意,但是车队出了些问题,运不得多少粮进来,所以他整天对人现出一副苦脸,居然苦中作乐、又跑来你这边散心。
也该他倒霉,那日,正好小郡爷也来。吴三爷**刚落座,发付了娘姨的奉手巾钱、呈瓜子钱,热茶还没啜上两口,前面便通报了小郡爷的名号。吴三爷哪敢照面,抬腿就跑,还是给小郡爷瞥见一个衣角。小郡爷随口问:“这是谁?”话音刚落,猛然了悟,再不,别别扭扭落了座,手搭在膝盖上。娘姨上来招呼,他也不搭话,只闷坐了片刻,忽然向如烟道:“我给你另外买个宅子,你住在里面,和紫姑娘练习也在里头,不要再见这些人,行不行?”说完,也不等如烟回话,一撩衣襟走了。还从没这么失礼过呢!他……是当真恼了?
如烟埋着头,心想:“这是嫌我脏了。到底是嫌我脏了。”应该冷笑的,耳根却滚滚有热流烧上来,也不知怒还是羞,只是眼底发烫,有什么液体含在里面。大约不是眼泪。她哪有资格流眼泪?
善儿体贴,溜上来打个躬,道:“,别恼!我们小爷还从没生过这么大的气呢,你这阵子心里烦。可不是对你的!”悄悄附耳道,“吴三爷犯事啦!有个案子牵涉到他,要取他一个指模子才好,可要明着来,又怕打草惊蛇。这案子本来是我们家大舅老爷手里,可老爷喝高了,跟大舅老爷说,交给我们小爷,半个月包给齐活喽!这么着,我们小爷接了这个事,想来想去没个好法子,能不烦吗?咳!又丢不下你。看他连觉都睡不好了。”
如烟垂头听完了,给他道谢,便起身出屋,避过人,冒着雪攀着假山石上高处望望,见吴三爷背影抹过墙脚,正在青衿院附近,大约是要借那里的道出去,却不知为何流连着不走,正中人下怀。如烟便急步追,待追到那里,他人又不见了。她不敢高声,悄悄儿寻找,忽听树丛深处有人。
先是个浑浊的嗓子,听起来是吴三爷,焦灼的道:“官府这几天好像盯上我了,我说真的!”然后一个男人答了句什么,糊里糊涂的,像是捂着嘴,听不太清。吴三爷发狠道:“我不管这些!你告诉她,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跑不了她。这笔生意够她楼里几年的出息,她别拿生意当挡箭牌避着!”那男人咳了一声,吐出口痰去,声音清楚了些:“那是!用说吗?那小的自要的烟土……”
如烟骇一跳。
寻常人抽的都是烟叶,但闽国的山里还出产一种植物,其果实炼成的膏也能抽,其状如土,故称烟土,抽后能解乏止痛,多了却会上瘾、且全身乏力,故朝廷一向是禁的。吴三爷暗地里做着烟土生意?那是够给官府惹麻烦的,却怎么跟“花深似海”有关联?
树林里“悉悉索索”,人要出来了,如烟忙躲到一边去,看那打头出来的,是老夏,略弯着腰,护着怀里什么东西,左右看看,一溜烟走了。如烟放过这家伙,侯到吴三爷跟着出来时,便绕个圈走开,抄近路到他前面去,装出好容易找到的样子,扑,抱着他的腿,脸在上面摩挲。他弯腰拿伞遮着她,连声问:“怎么了?肝?怎么了?”
她没打伞、也没穿斗篷,全身沾了雪,微微打着哆嗦,紧紧贴住他,扬手解开领口的一个扣子,露出纤女敕颈窝给他看,再抬头抛一个眼色。
只要是男人,都不会误会这个眼色。吴三爷被如烟这从未主动展示过的风情撩得激情勃发,打横抱起她,进了最近的一个厢房。
房中没有人,但炉火仍然烧得很旺,像“花深似海”的招牌笑容,随时准备给人提供温暖。椅榻上都铺了褥垫,棉帘子从门口直挂到屏风畔,一重重,挡尽寒风。
吴三爷随手扯下一幅帘幔,擦擦如烟濡湿的发辫,把她放在褥子上,手顺势滑进她的衣襟。如烟很乖很乖的反手解开衣带,月兑了外衣,连中衣都滑下去,露出一边的肩膀,又将桃红绫子汗巾抽出来,蒙上他的眼睛。
那巾子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她的香味。(本段描写过于直露,为免一些清正人士指摘,故自行删除。——作者按)他看不见,她的头伏下去后,脸上笑容便完全褪去,变得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这具身体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激情和痛楚,都只是工具,连她自己也是工具,颠簸着直到高潮,完毕,穿好衣服,各自回去。
不知道吴三爷回去后做了什么。至于如烟,则是连净身都顾不上,先褪去衣服,拿剪子将亵衣裁下一块来,那布料上清清楚楚按着血红指印。
她蒙住吴三爷的眼睛,咬破舌头将血tian上他的指端,按出指印,过后再将他指上的血痕舐净,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她给小郡爷的报答了。凡是向她流露过善意的,都应该得到报答,就像所有的恶意都应该得到报应。是不是?
她拿匣子装好这块布,让人把它带给善儿,旁的什么话也没说。
几天后,吴三爷给抓到官衙里去了。据说这阵子雪下得绵密,往京城运粮的路道吃紧,吴三爷还出重金大量搜罗车马私运烟土,占了粮草的运力,令得城中粮库告急,一朝败露,其罪非浅,大约是活不成了。
天仍是阴着,雪有一阵、没一阵的,时断时续。苏铁旧病又犯了,缩在被子里,额头上密密都是痛汗。依雪守在她床边照顾,如烟亲去厨下捧了艾叶红糖蛋汤回去给她,经过一道回廊时,站住了。
廊下,善儿高擎一把白玉八十四骨杏色帛面描兰叶伞,守在他主子后面。小郡爷披一袭银羽斗篷,立着,正在看她。
如烟慢慢儿想:咦,这雪尘飘得……怎么有地久天长的感觉?
他柔声道:“我把宅子定好了,你现在要搬吗?”。
如烟想想,摇摇头。兵荒马乱的时候,何必轧闹猛给人添乱?再说,她还想在这里多看点好戏呢,暂时不必躲清净。
他点点头:“你想时,跟我说一声。”
如烟笑了,向他行礼致谢。他微欠身答礼,片刻无话,她猜自己该离开了,走出两步,他又叫住她:“那个……”停顿一下,“多谢。”
她笑笑。他实在是太客气。
而雪,飘得那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