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忍住这个冲动,是多么辛苦的事情啊,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看襦裙上刺的细细密密蝴蝶采云纹,缠针、滚针,章法井然,将那些彩线寸寸拘束住,一丝都放不得透气。
善儿仍然侍立在门口,宣悦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到天井里,早有人掇了凳子让请风在暖和的阳光里坐着,宣悦一来,请风就赶紧站起了,叉手请安,叫一声“宣姑娘!”陪笑一吐舌头道:“天老爷,那位……?这么快就赶来了?”宣悦含笑道:“哪儿能够!这也是巧了。你才报完信,那边正好就来人,碰在了一起。”就手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银饼子于她,“幸好小姐没出事。今后还得你们辛苦照应着。”请风满面笑着接下来道:“谢宣姑娘赏!小的其实不算什么,比从前已经方便了许多——不过这次也真险。”压低声音道,“叶大人来势不善,搞不好拔过剑。如烟小姐口里没说什么,可当时头颈上冷汗都没干。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不知出了什么事,大约真有过凶险呢!”
宣悦眼神一骇,端正了神色,再次谢谢她。请风告辞去了,宣悦依然回到小花厅门外伺候着。
如烟已经和自己的天然欲念斗争完毕,将委屈、谦和、温柔调到刚刚好的程度,抬头道:“听说有位大人上吉祥表,提到有哑子开口的事,叶大人不知是不是婢子,所以问了一声。”不过眼神里却暗示:她的委屈可不止是这样。
小郡爷点头,若有所思。伯巍只管迟疑。
他第一次见如烟,她是个林间轻快的妖精;他第二次见她,她是个怀里软绵绵亲热热的妖精;可是他千辛万苦、第三次偷溜出来见她,她怎么成了这么个恭恭敬敬的小丫头,开得口来有半句没半句的,叫他几乎以为是走错了地方、见错了人!
他迟疑在那里,一时倒没话了。
小郡爷向如烟略倾一倾身子,关切道:“没什么事罢?”
她有事。他应该知道她差点有事。他不是消息很灵通吗?这么急的赶,是不是得知了她的消息?请风来找她,是不是他派的?如烟看着他,慢慢摇头:“婢子没事。”他没有接她的眼神,竟然就松了口气道:“好。”转头向伯巍不好意思的笑笑:“我还要到那边去。”眨眨眼睛,“你知道的,七叔。你跟我一起去不?”
伯巍脸上“哗”的红起来:“我怎么好去!”小郡爷歉然笑了,告个罪,就独个儿离去。
如烟怔怔的目送他出去。好,好!这就是她在最危急的时候想倚仗的人!也就是这样子了!连想说句话都说不上的,急着往其他屋子里去了、留都不敢留他呢!这肺腑中的酸楚还未翻腾妥贴,伯巍已经弯下腰来端详着她,急急道:“怎么回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还认得我吗?”。
瞧他问的是什么傻话!如烟不由得破颜一笑:“恩公大人!怎么能不认得?”
伯巍吁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总算有点儿从前的样子了。不然还当你忘了我哪。”拉过她的手,“坐啊。”
如烟为难的皱起眉头,不坐。伯巍干脆蹲下来,对着她问:“怎么了?”
他的脑袋离得这么近看,还真是大呢。如烟忍着笑,手掌拢住他耳朵,悄声道:“您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怎么好坐呢?”
他“呼啦啦”摇头:“我什么身份?我是保护你的人!”双手抱起如烟,坐进椅子里去,安她在他的膝盖上,“你叫我恩公,恩公叫你坐,你怎么可以不坐?”似乎是开玩笑,竟然开得这么坦荡。
如烟被他抱起时,失口“嗳”了一声,有点受惊,看看他的脸,便放松了。
他的脸色,像一个邻家大哥哥在逗着小妹妹玩,没有邪色。她相信他确实没有恶意。
他一听说要见青楼女子,就满脸通红、说话都不利索,那个时候大约是有绮念的,面对她时却没有。这不知是好呢、还是不好?如烟慢慢的想。
“怎么,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他柔声问。
如烟想了想,对着他,开始慢慢的流眼泪。没有弄花了妆容,也没有声音,只是眼泪慢慢涌满眼眶,“噗哧”掉下来,“噗哧”又掉一串。
伯巍看得很是心痛。哎呀打狗还得看主人,他救下的孩子怎么好给其他人欺负?忙紧着问:“怎么了?到底什么事?”
“叶大人疑心是我叫上表的大人写我的事情,他说这是大罪。”如烟抽泣道,“可我没有。那种不规矩的事……我知道我出身低。可是那种事,我真的没想过!”
不知什么时候她就把脸埋在他怀里了。温热的眼泪沾在他身上,伯巍一时有些发呆。从来没有人敢在他身上流眼泪,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依依稀稀,想起从前养过的一只小狗,那么天真的、狂热的爱他,不断用舌头tian他的脸,又热、又湿、又痒,是有点儿不舒服,但仍然痒酥酥,会从心里笑出来,这样的情意。后来,母妃说不干净,叫人把狗抱走了,据说送给宫女去养。他记得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天,问起这只狗是不是已经老了,母妃回答说,它已经死了。
陷入这样的回忆中,他的眼神变得很温柔,轻轻拍打她的背:“没事,我相信你。没事了。我会保护你。”
如烟放肆的抽噎,感觉自己被宠爱着,便变本加厉,还用脸拱拱他,直接把眼睛按在他衣服上,渗去眼泪。嗳,他的衣料多么的轻柔温暖。而且衣料后面那个身体,完全没有拒绝她的意思。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眼眸被泪水浸得黑滟滟的,鼻子微红,一张小脸像经了雨的花。伯巍心中一颤,双手抱起如烟放在旁边的椅子上,道:“坐。”一边红着脸苦笑,“现在我不敢叫你坐在我膝上了。”
如烟看着这个大男孩,几乎有点儿愧疚感。对他使狐媚手段好像是挺罪孽的一件事。
而小郡爷和善儿在院子里走着走着,看看没其他人,忽然就对他问:“你看如烟姑娘跟从前比有什么变化?”
善儿眼珠子一转:“相貌上是没什么变化,不过从前不说话,现在说话了。”
小郡爷拿眼睛看了看善儿,善儿立马给自己来了个嘴巴子,道:“油嘴!”小郡爷倒笑了,道:“罢了。你只说说她开了口之后,比不开口的时候有什么不同?”
善儿的眼珠子又转了转,小心抬头看着主人的脸色,道:“不会说话的时候,真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开了口之后呢,声音真是没的说,话语也都不差,竟是个十全的标致姐儿,只不过,就是沾了‘烟火’了。”
小郡爷“唔”一声:“照你说,是不好咯?”
善儿笑起来:“这要两着说。如爷这样风标绝世的,自然喜欢不食人间烟火的;如小的这样贱皮贱骨的,光知道听着声音好听、人就先酥了半边。”
小郡爷听着前一句,抬手向他头上虚凿一下,善儿把脖子一缩,还是坚持说出后一句,完了统总赏自己两嘴巴子:“怎么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小郡爷看着他冷笑:“你也不怕风吹折了舌头。”善儿诌笑道:“爷,说实话,只怕爷不高兴,不怕折了舌头。”
小郡爷默然片刻,叹口气道:“你还有什么实话,都说出来罢。”
善儿便道:“爷,其实一般人看见如烟姑娘,是什么情态就不用提了,关键不还在那位身上?那位初见如姑娘的时候,就是开口了,听宣悦说,倒好像吃这活活泼泼的一套呢。若说那几句谣言是真的,那活该是为了他才开口,也未可知?再则说——”忽把话头停住。小郡爷正听着,不悦道,“什么放肆的都叫你说了,这当儿停住什么?”善儿方才甜滋滋笑道:“再则说,要问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爷不用找别人,直接问史大娘,那不是行家中的行家吗?”。
小郡爷“嗤”的一声笑了:“偏你聪明!”顿了顿,“现在虽然还好,毕竟不知天意走势如何,凡事还是小心为上。”善儿肃然,垂手应了声“是。”主仆两个依然往紫宛那边去。却说那李斗自从年前被拘回家去后,再也没履足青楼半步,过年的时候亲友们挨着门拜年,他和他的一直相伴相行,竟有点儿百步相随的意思,听说还有了喜,家里老人高兴得了不得,李斗也不使怪了,只是含含糊糊的笑,得空时悄悄把小郡爷拉到一边:“那边……都还好吧?”小郡爷笑道:“都是过日子,有什么不好?”李斗默然片刻,低低道:“你要是家里方便,替我关照关照。”小郡爷点头:“这个不用说。不过你自己是什么意思呢?要是说穿了,断得清楚倒是好的,四处牵着连着,总不是了局。”李斗听罢,也不答言,抬头向天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在小郡爷肩上拍了拍,回屋去了。小郡爷也抬头,觉得天色都因了他这口气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