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还是惶惑着,慢慢想,才想明白:她是来月事了。
从这刻起,她不再是个孩子,在身体上已经成了女人,甚至……如果有机会,她已经可以做一个母亲?
如烟把手按在月复部,感受着疼痛,猛古丁想笑。
是这样吗?伴随着这种疼痛,她的身体不再只为自己负责而战斗,还有可能承载另一个生命;她这个一直觉得世界亏欠了她的孩子,有能力养育出一个新的孩子。
怨愤在瞬间土崩瓦解。这个世界的人们还是老样子,但她愿意暂时放过他们。因为她身体里多出来这么个柔软而神奇的部分,能叫她孕育出一个小小的乱哭乱动的身子,它会有着粉红的手掌和脚掌、还有蔷薇花般的面颊,从“咿咿呀呀”的舞动手脚,一直成长到会跑、会跳、会选择它自己的人生,并不用多么美丽,但是千万要健康快乐!她所亏欠、所渴望的,都可以补给它。为了这个心愿她肯放弃一切,包括从这个世界动荡的中心逃开。如烟双手交叠在月复部,微微的笑:宝宝。呵她现在是一个够资格做母亲的人,她未来的孩子,会叫做宝宝。
伯巍在黄昏时候回来。有人早就告诉他消息,所以他很紧张,过来就冲到如烟床边,压在她被角上,脸俯向她:“小家伙,你……还痛不痛?”
如烟笑。她的运气还算好,不曾像苏铁和贴虹得下那么大病根。痛楚从起头时就不算很激烈,小月复微微涨一会,受了热焐,便缓和下去,血脉轻声吟唱,她的耳边有什么在低鸣,像生命,或者某种河流,无边无涯流淌。那个时候如烟完全看不出未来替她准备的路。
她向伯巍摇摇头,轻启双唇:“没事。没事。”
伯巍吁出一口气:“可把我吓坏了!何太医说你可能到了这个时候,身体特别容易受伤,我是真怕你——咳!一定要没事。我会继续好好养着你。一定要没事!”他把脸埋进她的被子里。
如烟双颊飞红,伸出一只手来抚模他的头发。这只大脑袋,一直在为她的初潮担忧?她真想把他的脑袋抱进怀里笑话他、感谢他,并且宣布:以后不管如何,她都会记住,她的生命里,总算有过他这么个笨蛋。
伯巍将脸贴上如烟的手掌,又伸手护住她的手臂,想了想,还是把她的手塞回被窝:“别着凉。”
如烟觉出他的眼角有点湿,一发心底柔软牵动,口中只管笑道:“被子盖得好热嘛!”
他发急道:“那那……来人!换个薄点的被子——”如烟举手捂了他的嘴,还是笑:“行了吧!哪儿那么娇贵了。我很好,房间里也不冷啊。你放心。”
他便没有动,脸让如烟捂着,唇角那儿有些许胡茬。
这个大男孩子,也不是孩子了。如烟慢慢想着,不知不觉走了神。
而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柔和,终于轻轻拉下她的手掌,在掌心吻了一下。麻酥酥电流蹿上来。如烟失惊道:“干什么?”他抬头柔声道:“你现在的神态跟以前都不一样,真美……我想,这双眼睛在想什么呢?我真想走进去。”
如烟的喉头作哽。
他永远也不必知道。此时此刻,她想的是离开他。
也许她没有爱上他。但她承认他给了她温情,这令她愿意放过他,带着她新得到的神奇身体,去寻找她这辈子从没幻想过的幸福生活,并也祝他幸福。
这个念头与她的所有念头一样,来得这么自然又坚决,令她疑心着自己是没有爱情的。小郡爷这样的人品、又这样待她,他疏远她,她也就只管罢了,听他安排送于伯巍去,一样讨生活,又一样离开,甚至不算不开心的。她怎的这样不坚贞呢?
这样责备自己的时候,如烟觉得有些伤感,并且——很奇怪——甚至有点儿自得,这一切感情微微露些端倪在眼中,像暗夜森林里的湖,因带了云影的关系,分外鬼影憧憧。
伯巍“嗨”一声站起来:“好!我现在回去找父王,奉承他去。刚刚我跟他提了,他正好心情不赖,没驳回我,单扇了我个脑门儿,叫赶明儿带你去见见他。我看十有**成了,等我再搞搞火侯——见父王时,你别怕哈!他这个人其实顶顶好商量。那你好好歇着,我走了!宣悦小草,你们照顾好姑娘!”
宣悦与贴虹笑吟吟应下,伯巍大步掀帘子出去。她们坐到如烟身边来,向她道恭喜。如烟笑着,只是不语。
月复部的疼痛已经渐渐停止,连血竟然都止住了。婆子们安慰如烟说:初来时是这样,没个规律的,草木灰的袋子,还得带会儿。如烟心里想:天意。只是含笑不言语。
直到夜幕降临。晚餐时如烟额外要了些点心留着,把婆子们支开,示意宣悦和贴虹凑近她,听她轻声道:
“我要逃走。
“太子嬖爱我,不管对我还是对他来说,是祸不是福。
“我不希望事情越闹越大,所以还是及早逃走为好。此刻身在山岭中,门禁较松懈,是大好时机,所以就是今天吧,还可以赶在见王上之前走掉。
“你们跟我之后,没享过半天的福,我很过意不去,如果随我同走,前途未知,我为你们计议,不如留下。我装作捆了你们、堵了你们的嘴,你们过后再转告太子,我是为了他好才离开,请他为了社稷保重自己。以太子之慈心,决不能为难你们,你们看可好?”
宣悦贴虹过于惊愕,一时无话可答。如烟按一按宣悦手,道:“小郡爷对我有恩,我这样走了,不知他怎么想。但一来,我并不是他买下来献给太子,我的逃亡也须算不到他的‘家主’之罪,太子恐怕还要请他帮忙找我,不至为难他;二来,我跟太子相见,他有份参与,如果宫里事情闹大,他反而月兑不了干系。因此,我一走,对他也有益。”复执了贴虹手“:你这个蠢丫头,我最不放心是你。但形势一步步到今天,我也护不住你了。今后你管住这张嘴,少、多做事,没了我在,人家倒不忌讳你、反放你一条生路也说不定。你只要支吾,总比……总比在先前那地方讨生活好。”
这般掏心置月复交代完,贴虹几几乎要哭起来了,宣悦垂头不语,神色来来回回变过几变,道:“我同你走。”
如烟承认这个反应让她意外。这已经超过一个被转赠给她的丫头的忠诚范围。
但是贴虹随之热泪盈眶的扑上来抱如烟的脖子、亲她的面颊,说:“小笨蛋,好啦,我跟你一起走!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场面一变而为温馨和感人。如烟对宣悦投注的探究目光,这样轻易被淹没在贴虹的热烈中。一番拥抱、感谢、和表白,她们三人还是一起出逃了。
宣悦顶顶老成、走动也方便,是她弄来了较为适合出逃的青色侍女服装。她们迅速的换好衣服、并将长发扎成最不影响活动的样式时,天已经擦黑。月亮弯得只剩下一丝边儿、客气得简直有些狡黠样子,其他便没什么可提了,不过薄薄的一层云,星星零零散散打着呵欠,她们从这个树丛闪到那个草蓬,一路前行,竟然没有遇到太大阻碍,虽说并没有人特意防备她们逃亡,但就通常值岗的卫士来说,她们能溜也算顺利得惊人,这也许得归功于如烟奇特的运气。
她没有带什么行李,除了些便于月兑手的细软,再也没有他物。她当初剪下的头发、还有当初小郡爷送的那个女圭女圭,宣悦都帮她收着。这次来围场,伯巍问如烟要带什么行李,她看看这两样舍不得,还是带了过来,但逃亡时,依然丢下了。
所有的记忆和温暖都不能永远携带,要丢下,也只需一个轻轻的手势。
她们幸运的逃亡之旅一直延伸到小断崖边。如果能从这里爬下去、穿越下头一条小径、没入对面的山林中,基本月兑出了围场的中心,再往后就能平安得多了。
那石崖约有两丈高,她们用长长带子绑在腰上,慢慢往下头攀。贴虹自告奋勇,做了第一个,果然平安下到崖底,高兴的挥手致意,而后才想起把带子解了,如烟她们握着带子的那头,原没放松过,现在收回来,宣悦便往如烟腰上绑。如烟踌躇道:“光凭你一个人力气,怕拉不住我。再说,待会儿崖上只剩你一个,更没人拉你。”便指了崖边松树:“绑在树上好了。”宣悦点头微笑,果然依她。
如烟下去,心忽然跳得厉害。有什么地方出了错吗?这山崖不算很陡,她做过些端茶执扇的活儿、又练过舞,手脚都有力气,攀得住石头,就算没带子系子,也该不会失手。那慌什么?这“嗵嗵”跳着的、像鼓声般敲着她耳膜的,是什么?如烟以为她的葵水又来了。但不是。她没有那么幸运。
连贴虹都听见了,惊惶的抬起头:“马!”
马蹄踏踏,如烟看见那个人的影子,便绝望的闭上眼睛。
命运。命运踏踏而来。她只是一粒微尘。
他叫:“什么人?!”一箭,射在她颊边。如烟恨恨回头,露出眉眼,那人失惊道:“连波?”
她的双手瞬间无力,放开,坠下,松枝在这一刻断裂,宣悦在崖边立成一块石头。
马蹄奔过来,挟着死去又复活的日子,那双手臂把如烟接在怀里,已经有些步向苍老、但仍然有力的肌肉,完全承接她的冲力,箍得那么紧,像这个人一切的决心,从来不知道放松。如烟一口咬在他的肩上,血腥味于齿间弥漫。他闷哼一声,没有放手。于是就这样了,裹着她、颠簸着奔出去,天堂亦或死亡,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想要,犹如这一缕血腥。
贴虹在后面狂奔大叫:“!”马上的人回头,问如烟:“你的丫头?”如烟没有回答,他把沉默视为默认,手臂一伸,将贴虹也拉上马鞍。
宣悦在崖边默默站了一会,回去了。她要告诉伯巍,并且不仅仅告诉伯巍:**刚带走了如烟,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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