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青兰、嘉、谢扶苏三个,就宿在山上。秦歌本来非要跟着留下不可。但嘉“哟”了一声:“这不是秦少爷吗?您家里找您都快翻了天啦!再不回去,您家里把栖城还要掀遍了呢。真!头一个掀的是谢郎中的小院子、次儿就挨着我们的小坊。等到明天,瓦片儿都掀完了,我们几个儿再悠悠然携手下去,您爹娘一见,不把我活吃了?快回去快回去!”
秦歌无法,只能恨恨离去,山头自派人护送他走不提。嘉跟青兰作了一个房间睡,夜已深,她自己放下头发来,唤青兰道:“你给我梳头。”
青兰没做过这个差使,她手笨,嘉坊主贴身使唤的一向另有其他丫头。现在……要由她来梳?青兰看看自己的手,只怕梳疼了嘉坊主。
“没事。”嘉递梳子给她,“又不要你梳髻。就梳通了就行。”
她的头发出奇的黑(),垂下来,似道瀑布,有点儿惊心动魄的样子。青兰小抓起一绺梳通了,又换一绺。灯光爆出轻微的声音。嘉问:“他们几个,你喜欢哪一个?”
“呃?”
“谢扶苏、龙婴、秦歌。哪一个好?”嘉平静的问。
“啊?他们都是好人啊……”青兰道,一分心,梳子下得可能太重了些,吓得心里“格登”一下,忙撒手道:“对不起对不起!坊主你怎么样。”
“没事。”嘉欠欠身,“你一只手握紧头发的上端,另一只手梳,这样即使梳重了点,不会牵扯到头皮,像这样……”按青兰坐下。她替青兰梳着头。
她怀中的芳馨,从后面慢慢铺展开,像是母亲、又像是什么特别高贵的女人,那么亲切,却又叫人怪不敢接近的。青兰涨红着脸:“坊主!”
“没事。”嘉淡道。一记、一记,青丝在梳齿下绺绺变得柔顺,“成了个大姑娘了,以后要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啊……那么,如果要跟他们中的一个在一起,你要跟哪个?”
“谢先生。”青兰理所当然的回答,而后又慌乱的补充,“可是,坊主,当然我愿意留在您身边。”
“嗯。”嘉笑。笑声很轻,“我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什么?”青兰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我是说,我一直把你当女儿,但没有告诉你。现在想想,应该当面告诉你一次,是不是?”嘉闲闲道。
是……这样子的吗?灯花爆得那么温暖。青兰她……原来是被坊主当成女儿一样的疼啊?青兰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变得温暖、模糊,脸微微的烫,发丝拂着耳际,坊主的香氛轻轻拥抱她,像梦里面母亲的怀抱。
这个世界真幸福。纳头睡下时,青兰这么想。
而扶苏独个儿睡在另一个房间,快入睡时,听到外头有夜行人的风声,但很远,在窗口遥遥一望,原来是有个白袍的人从山峰飞,看身形应该是龙婴。
这么年青,做了逆天王……又为了什么事半夜奔走?他的肩上,也许有很重的担子吧。谢扶苏惘然的想:如果龙婴的背景更单纯一些,也许真的可以配得上青兰的。
如果那时候,这两个人来向他请求祝福,他真的可以付出一切来祝福他们,就像,很多年前他的兄长对“那个女人”做的一样。
“,不要吐露一个字哦!不然,我不会告诉你这个孩子是不是那个孩子,而且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会很后悔,而且你的哥哥在地下也会很后悔。”嘉咯咯的笑声又在他耳边响起。
谢扶苏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赢了。嘉。他确实被她玩弄在掌心,不敢做任何事。
不知道龙婴那天是几点钟上床睡的觉、抑或压根儿一宿没睡?反正他第二天早上招待大家吃早饭时,精神奕奕,像是美美睡了一整晚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半夜三更还到处跑。有一种人,不管用内力还是用精神力,一定会撑起门面,绝不肯让人看出疲态的,所谓死鸭子嘴硬、抑或死要面子活受罪,龙婴显然是这种人。
谢扶苏自从昨晚严重考虑过他和青兰在一起的可能性后,用比从前更苛刻的眼光看他,看来看去,结论还是——不放心把青兰交给他。想着,就应该道义上表示一下遗憾的,但是奇怪,心里又觉得轻松无比,真不知是何缘故。
桌上摆着许多小碟子,龙婴示意参商他们一一掀开,让嘉与青兰道:“不能设晚宴给几位践行,甚表遗憾。将就弄了些东西,几位尝尝。不知几位喜欢什么,馄饨、水角、豆汁、米粉、胡辣汤,都备了些,几位喜欢哪样,叫师傅吩咐下去另做。至于桌面上这几样小菜,就着清清口,火梨、交枣、茯苓、血燕窝,这几样是山里的,还可一用。”
青兰听在耳里,豆汁胡辣汤等几样汤水主食,都是各地不同的风味,龙婴难道养了各地大师傅在后头?怎能说做上来就做上来!故已经唬了一跳。再听到后头,什么火梨交枣,都是神仙故事里才听过的;什么茯苓血燕窝,更是珍品,怎么龙婴随随便便说什么“还可一用”?听得她眼睛都瞪大了。
谢扶苏和嘉的脸色却只是平常。龙婴虽然有意冷落谢扶苏,谢扶苏只是闲常处之,等他介绍一完,就向嘉补充道:“火梨交枣是道教传说的仙物,桌上这两件是江湖奇人用百兽百虫血浇种出来的,能提升功力,故武林借仙物名字来呼它,寻常人吃了也能强身健体,但你已经外火盛、内阴虚,倒不好动。燕窝和脾补心,但与你宿病也不太合,何况这又是血燕,吃多了恐动你心火,略食几口即可。茯苓性温滋养,还好,这只也不过百年的药性,不至冲夺了你这几年服的药,可以多用两块。”
龙婴听着,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嘉只是笑吟吟的,那么点儿信任他的话、又那么点儿嗔怪他噜嗦,道:“这两样,一个苦、一个腥,去了苦和腥呢,它自己又不剩什么味道,我本来就不怎么要吃的。”便转向龙婴:“劳烦龙英雄,可有粥么?不是泡饭。就新米熬出来那种?”
龙婴听得简直傻了。他手头向来阔绰,把银钱不放在眼里,没想到碰到个真正讲究的,这粥又不是可以现熬的东西,有钱都急切办不下来,简直要被考住。幸而他请的大师傅想得周到,说粥是早餐中的君王,早备下了,他方能庆幸道:“有,有。”便叫后头上来。
嘉看着桌面,叫青兰给她拣了麻油笋尖、脆腌菜、清拌海带、酸辣菜叶卷这几样,各盛在一个小碟里,放于面前,粥这时也来了,盖子掀开,嘉笑笑。龙给她的排场压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惴惴道:“如何?”
嘉眼睛一弯,说了三个字:“是粥呢。”
——这、这算是什么评价?龙婴再有克制力也不行了,眉梢抖起来。谢扶苏只是想笑。龙婴不便跟嘉发火,自然而来找他迁怒,目光一横,还没开口,青兰已经看见了,只怕他们又打架,忙要拿话岔开,便接着前面的话题,对龙婴道:“闻起来,跟坊主平常吃的粥,稍稍还有些不一样哦。”龙婴一愣:“怎么不一样。”青兰犹豫道:“就像……园子里的梅花跟外头的梅花……唉,说不清,就是有点儿不一样。”
嘉止住她:“水米不同。他做成这样已经不容易,不要再说。”青兰讪讪住口。龙婴憋着一口恶气没地儿出,向谢扶苏道:“谢先生怎么不吃?也宿病不合?!”
谢扶苏连连摇头:“哪里哪里。看许多食材太珍贵,小小郎中不敢动手。”龙婴气道:“你吃吧!我请不起你这么点客么?”谢扶苏拱拱手,叫碗面汤,就包子吃了,未曾碰什么火梨交枣。龙婴又气道:“怎么,这几样东西不堪给先生提功?”谢扶苏闲闲道:“哪里哪里。在下多年不跟人动手,如若龙英雄没什么事,在下今后也无有甚动手的需要,所以对这些东西没在意。”说着,转向青兰,语气爱怜,“吃吧。这些你都可以吃的。”
龙婴这才发觉青兰又被他们吓到了,张着眼睛没敢继续吃饭,心下顿时一阵难过,又拉不下脸哄她,“哼”了一声,不再。谢扶苏真想偷笑……唉呀呀,不厚道!他怎么看龙婴吃瘪就这么开心?这是怎么了!
总算再没发生什么事。这顿饭用完,青兰自是吃得最香甜一个。嘉放下著,笑道:“脆腌菜极好,代我向大师傅道谢。”龙婴稍觉挽回颜面,道;“嘉老板,在下想请两位参观几件收藏,再行下山。不知您能赏这个面子吗?”。说着,斜了谢扶苏一眼,言下之意,是断断不想邀请他的。
谢扶苏一时踌躇。他倒不是想参观什么,却怕龙婴再搞什么鬼,嘉和青兰两个女儿家,全没应付处。但嘉目光流转,已笑道:“龙英雄抬爱,自是求之不得。”轻轻松松应下来。
谢扶苏虽然跟嘉有些纠缠不清的宿怨,但对她知人之明,还是信得过的。见她如此处断,就没有插口。青兰哪里知道就里?小孩好奇心重,听坊主答应了,非常欢喜,便站起来,还招谢扶苏:“先生一起来啊?”
她这话出口,谢、嘉两人都看着她笑。人人都是水晶剔透的心肠,独她是个糯米炊出来的实心柔软小人儿,傻乎乎对着世界呵气,格外招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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