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霓听了片刻,冷笑两声,叫众人都跪向地上去。众人先还不想听命,看采霓面寒如水,又知道她奉着妈妈的命,不敢不从,只能跪了。采霓狠狠撩下几句话,道是妈妈最恨院里不和。这么多人哪能不丢点东西,别扯到贼不贼的身上,此事就此结束,要是非再吵,以后别想再吃这碗饭了。说完,把几个不相干的姑娘都发付离开,这才把剩下的人一个一个骂:“我们花深似海能在这行里独占鳌头,你们以为凭着什么?客人信得过我们!如今一个粉头拿了自己院里人东西事小,倘若都模到客人身上去,叫客人传说我们这里是贼窝,砸了招牌,这生意还作不作了?咱们一个个饭碗还要不要了?!妈妈严禁将院里珠宝私自拿到外头去卖,倘要典当的,都得经过她的帐目,原就是怕出这种事。好么,如今出了什么?正儿八经当它是项活计作起来!传出去,像什么?这种厨娘是不能留][].[].[]了!——夏大叔,我们敬你是个老人,都称呼声‘大叔’,你亲戚作出这种事情,你竟然还不知道?再别说了!这花深似海是你看着办起来的,它荣你荣,它损你损。如今你亲戚犯了事,就由你亲手开了她吧。记住,这是为私自传递东西才开的,旁的罪名不涉,她要是在外头露出一声‘贼赃’,都问在你的身上!”
分付完毕,无人敢顶嘴,采霓回来向妈妈交差,笑道:“我捏着把冷汗呢。”妈妈点头:“你作得很好。这事不处理不行;处理了,又怕贼案传出去伤着花深似海的名头。老夏呢,不责骂不行;倘若责骂得太清楚,又怕他真在里面有份,弄得伤头伤脸,以后不好作事……你决断得很好。”
厨娘灰头土脸收拾东西出院去。她原是主管诸院粗食厨房的,这是个肥缺。四嫂的本在她手下作第一名得力的管事。因此她空出这个缺来,四嫂忙运动她填上。夏光中知道这事吵出来,四嫂在里面月兑不了干系,因此不肯应承她,反想把自己另一个亲戚派。四嫂暗示他在收赃中也有份,别打量人不知道,倘若想堵人家的嘴,就休想把肥缺都给自己占了。夏光中气得跟她拌起嘴。
采霓正拿厨娘的记帐簿,打算将里头拿过东西给她的粉头都好好整治一遍,耳朵里刮到一两句,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四嫂骨突着嘴,走到一边去,倒没敢说出来。夏光中也陪笑道:“没事没事。”采霓看了他一眼,叫到旁边去,轻轻儿道:“夏大叔!这件事算是揭了,可你也小心着点儿呢!真吵凶了,妈妈也未必能护着您。您是这儿的元老,好日子长着,些些眼前小利算得什么?俗话说,吃亏就是占便宜。闹得沸反盈天的,成什么意思呢?你也得笼络着人一些。”
夏光中脸上泛红,连连点头。采霓笑道:“行了,妈妈叫你呢,你一遭儿罢。”说着走出来,看见四嫂还站在那儿,采霓招呼了一声,四嫂忙行礼,采霓便俯向她耳朵切切道:“嫂子,莫怪我多句嘴。夏总管跟了妈妈多少年了,你怎么跟他淘气呢?说句老实的,你再好强,一家子加一起能强过他去?还不是有要他照顾的时候吗!撕破了脸成什么样。快别给自己找罪受了,我作个调停,你就给他陪个不是罢。”四嫂也只能答应了。
采霓便拿着名册去粉头院子里,一切事情都安排完毕,回来妈妈房中覆命,刚进青衿院,只见两个妈子带着个小丫头站在地下等着,满脸是焦急神色。采霓看那小丫头,认得是繁缕房里的纹月,怎么发辫凌乱、满面是汗珠与泪痕?心下先打个突,笑道:“怎么了?”妈子慌忙迎上来,道:“姐儿,你来就好了!这事得赶紧告诉妈妈。”采霓问:“妈妈呢?”妈子向房中努努嘴,作个眼色,采霓会意,且问:“什么事?”三人唧唧哝哝、咕咕喳喳跟她说了,采霓登时面无人色,呵道:“真有此事?”纹月又啼哭了起来:“这是真的!我们姑娘——”采霓忙呵止道:“别嚎丧。我去回了妈妈,自然有办法。”走去、进门、转过屏风,见妈妈正坐在床沿边,一条着粉红睡鞋的腿斜斜踏在地上,正抚着夏光中的脖子,切切道:“……那时我身上是懒怠,也没往心里去,就吩咐采霓去处理了,倘若她不知道,竟问出你来,大家面子怎么摆呢?这份基业是你眼看着办起来的,怎么作出这种糊涂事,倒瞒得我好!”
夏光中靠在榻下,埋头只能答应着。采霓在帘幔后站了站。妈妈举头笑道:“进来吧。事情怎么样了?”
采霓笑道:“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都分付了。幸而有名册,一应都是清楚的。”妈妈点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钱挣不着几个,专会淘气。我前些日子还寻思着,要不干脆把这一块包到外头去,好或不好,拖累不了咱们花深似海的名头。”采霓答应着,笑道:“就是这话了。不过妈妈身体要紧,这些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刻,还是从长计议着。”
妈妈点着头,看她一眼:“还有事?”采霓点头,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她只提这么个名字,妈妈看了看她的眼神,表情也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去罢,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后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说是看风景,支开下人,泛小舟出去了,什么人也没带,也再也没回来,算到现在,大约已是两个时辰。”
妈妈眼角一抽搐。
采霓后面还有话:“跟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妈妈面皮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订有夫家,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从了。这徐梅林,难道竟是她从前的?”
采霓想起重阳节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同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这样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走月兑了!妈,接下去可怎么办好?”
妈妈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人……他们上船时拿了什么包袱没有?”采霓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妈妈问你们话呢!”说着急向妈妈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是马大人的啊!咱们不好结怨啊!”
“结怨?”妈妈猛然剜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让他来跟我算帐吧!”说着向进来的三人,又问了一遍包袱的问题。纹月答道:
“没有。姑娘和徐两个,就这么手拉手上了船,还冲我们笑了笑。徐光拿一只手操的桨,走得挺慢。他们什么也没带。”
“身上收拾得齐整?”妈妈支着腮,慢慢问。
“齐整……也不算。姑娘什么珠宝器物都没戴,就插了支旧包银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没搭配饰,我还说这样出门像啥样子呢,姑娘不肯听我的。谁知到亭里一看,徐也穿得特简单。不过他们两个人头发衣冠都挺齐整。姑娘出门前把妆容画了几遍呢。”纹月回答。
采霓终于听出端倪了,恐怖的看看妈妈。妈妈道:“这两个孩子殉情了。去吧,把繁缕的东西收拾一下。”
三人都“啊?!”的一声,纹月用双手捂住了嘴。妈妈不耐烦的挥手:“去去,收拾她的房间和东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对采霓道:“你派人到湖上去,空舟应该能找到。再到湖底把他们尸身捞上来——要是捞不着,就是这两个傻孩子竟然长了脑子,放个烟雾弹、私奔了。那时咱们再计议——你愣着干啥?去呀!”
采霓忙应着,奔出门去。妈妈在后面自言自语道:“投水算什么死法呢?捞出来,还不是难看的鬼样子。要是我,还不如烧死,烧得干净点,连捧灰都不要给人留下。”
采霓在跨出门槛时顿了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