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苏铁和嘉兰的香车已回到了院子里。依雪她们忙上来接着,说了过年的事。原来历年来,花深似海都要办个晚宴、铺排几台节目的。而京城中所有平民和不进宫的达官贵人们却都习惯去城西门法明山脚下、盈达湖边那块空地,满城摆摊的、卖艺的、唱曲唱戏的、点灯点蜡的都在那边找生意,到夜间时,皇宫中烟火升空,这块空地上的烟火也同时升空,官员们到宫里向皇上跪贺曰:“龙恩浩荡!与民同乐”,都成了惯例。所以,盈达湖边才是过年找乐子的正地,花深似海这边,就难免显得有些冷落。妈妈这几日打定主意,要将台子搬,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京城中最热闹的繁华地,踩下一腿去!
这一晚该上哪几个节目,就非常重要了。
苏铁和嘉兰是一定要唱一出的,却唱哪一出好呢?
嘉兰眼风斜斜飞向苏铁,道:“左不过是你爱我呀、我爱你那些生旦戏。过年又不作兴哭啼啼的苦戏的,所剩也有限,我觉得无趣得很,你觉得呢?”
苏铁斜在车座上,身子倦了,一时也懒得下来,就托着头笑道:“什么戏都是一辈子,我唱什么都一样的。你定吧。”
嘉兰“嗤”了一声,想了想,笑了:“那就是《赏月》罢。这个斩截,我喜欢。就只怕——”目光又笑嘻嘻斜到苏铁脸上,“里头你要受我的气呢,肯唱吗?”。
苏铁目光轻轻跳起来一点,宁静接住嘉兰眼神,睫毛又垂下去:“这些戏本子都很好。你定罢。我没什么肯不肯的。”
青衿院的小丫头笑道:“是《盘妻索妻》的《赏月》一折?好好,我去回妈妈,给两位先生配好琴师、行头。两位先生唱得必定是精彩的!”行礼要走。嘉兰“慢着”一声叫住她,眼睛上下扫一扫:“看你也眼熟,叫什么名字来着?”小丫头忙重新行礼,笑道:“婢子叫请风,一直跟着采霓学。还是第一次到先生跟前说话呢!先生好。”
嘉兰点点头:“贴虹、请风,如今这名字是越来越古怪了。我问你,采霓呢?怎么她自个儿不来?”请风笑道:“采霓原就来见先生的!那时先生们还没回来,她又要跑去采买东西,就叫小婢在这里等着了,她要小婢代她问先生们好!”依雪也笑道:“霓姐儿等了好一会呢,人家说什么东西买得不好,又来叫了。看她恨不能分出几个身儿才好。”嘉兰又是冷笑一声:“妈妈呢?她老人家如今是越性放心,不见我们的面了。”
请风陪笑,不敢说什么。苏铁看了嘉兰一眼:“你现在是越来越精神了。”
她不过淡淡那么一句,嘉兰忽然便沉默下去。晚风清清,却骤然吹来一阵琵琶声,那么浓、那么艳,那么璀灿奔流似一条冬天也不肯结冰的大河。众人不觉都侧耳。依雪忙趁机打圆场道:“哟,这是谁在弹呀。”请风接着话茬儿笑道:“怕是紫宛姑娘,也在练着呢!为了年节的事,大家都忙上了。小婢也不敢打扰两位先生休息、准备。小婢就先走了!”说着告辞走开。依雪上来扶住苏铁的手,将她搀下车,扶往楼中去,闻见苏铁身上酒味冲人,不由得鼻子一酸,轻道:“好么,本来是幅墨竹样的人品,生生给人拿出去浸酒缸了。先生,咱们给尚书大人说说,就——”话方到一半,忽听后头脚步声响,是嘉兰。她本也给她丫头扶抱的,忽然挣开丫头,就向苏铁跑,踉踉跄跄,一把扑住了苏铁,那势子好大,依雪出其不意,给冲到了一边。嘉兰已与苏铁两个都扑跌到地上。她双颊都给酒气冲得红扑扑了,眼睛却亮得像天边的星星,自己不起身、也不许苏铁起,就俯着头,手合在苏铁胸前,道:“我仍是跟以前一样的,是你变了。我宁愿你是从前恨我恼我、给我气受的木头脑子小铁帚丝儿,那时我倒觉得你离我近些!如今……如今怎么这样远呢?我们怎么这样子远呢?”
苏铁默然支着一个手肘、斜卧在地上,将嘉兰颤抖的乌黑发髻看了良久,道:“我是不该气你的。但是很多日子,确实已经很远了。”
嘉兰猛然抬起头,将她盯了片刻,美丽的唇角忽然笑了起来:“是是是!你是个活死人!你去陪着你墓里头的尚书大人罢!不不,他也不是你的。你们活是一个给一个陪葬罢了!”
说着也不要再看苏铁,就踉跄爬起来,往自己小楼方向走,丫头忙抱持住她,这么去了。依雪也扶起苏铁,回到房间,上解酒汤、递热毛巾,并不敢问什么。倒是苏铁静一静,道:“你知道我从前是在缕思院的?”
依雪低着头:“是。”
苏铁淡道:“嘉兰说要我作她的丫头,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有个客人向妈妈买了我几个日子,嘉兰她没有保护住我。后来,她还是没有保护住我。再后来,尚书大人救我出头……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雪怔了片刻:“是!”
苏铁唇角浮起一个恍惚的笑意:“我是这么瘦、这么丑、又这么笨的孩子啊……奇怪的是居然有客人一定想要我这样的孩子,怎么能怪嘉兰护不住呢?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但,当时在我眼里,她是多么的漂亮聪明呵,仿佛应该像仙子一样有能力……”
“先生才是最美的!”依雪大声说,“先生才是神仙一样的人!”
苏铁目光慢慢转回到她身上:“不,世上是没有神仙的。”她说。语气温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