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想到妈妈不在别的地方,竟是等在你的门口。当你上完黑皮大嫂这堂课,抬脚出来时,便见一个人影侧立在夜风中,寂寞得简直有些清冷。
那时,你心里忽然觉得,这大概也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然后她转过身,眼神中精光一闪,又回复成那个敏锐可怕的妈妈,唇角便挂着个若有似无刀锋般的微笑,向你点点头:“出来啦?”
你当然知道她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虽然已经略觉得有些困意,仍然强打精神,上前向她深深行了个礼、垂头站在一边,等她说话。
妈妈道:“吴三爷前面送的东西,你都收好了?”
你点头。
“他现在要求你付出代价了。”
你再点一点头。
“当然,现在你名气也有点响了,他不敢横着来。你如果将东西退给他,也行。只不过他每送给你四分东西,额外总要给院里头六分,你若翻脸,院里吃的花红是不退的,都要你头上拿出来,你就算问院里借、要院里垫,先把他打发了,用三分驴打滚的利慢慢还,也未为不可。”
你笑了笑。
妈妈也笑:“当然,你到了她这里,自然有了打算,是不退他东西了。什么时候能接客?”
你比出两个手指。
“很好,后天吗……”妈妈肆无忌惮的研究着你的脸,你表情宁静无波,她好像非常满意,笑道,“那就等着那天啦——对了,这个你看看。”递给你一张纸。你接,借着星光展开,见是张乐谱,上面的旋律似乎不错。妈妈若无其事的一边推着你走、一边歪着头搔搔头发:“新曲儿,打算叫李星爷填词的。这家伙和紫宛闹别扭了,一个跑楼上弹琵琶、一个躲起来发痴,你去把谱儿给他,顺便劝劝吧。”
“我?”你的眼神传递这个疑问。
“是啊,他就在那边。”妈妈指了指,将你一推,“去吧!我嘛,现在忽然不想应付这些痴孩子了。”施施然回身走开。忽一个管事大嫂跑,“妈妈,妈妈!有个叫贴虹的小粉头不肯接客,我们打她,她闹得可是凶!请妈妈示下,是不是该更往重了罚?”
妈妈厌倦的站住,看了她片刻:“行,我吧。”与她一起走开。
你留在那里,抱着那卷乐谱,看着花木影中那个人。
他永远是烂醉的样子,但不知为什么,从这一世来到人间直到现在,你最喜欢、最害怕的,也就是这个人。以后……如果有机会,是不是可以跟他聊聊天?在没有仇恨、没有复仇的时节,为他斟下一杯酒,聊聊冬天的雪、春天的花。
李斗支着头倚在花丛根,一动不动,仿佛真是醉倒了。
你轻轻的走,他便静静睁开眼睛,看着你。
你在他身边坐下来。
琵琶声还在继续,弹出这支曲调的是个悲伤、愤怒、不平、骄傲的女孩子。
“我和宝巾喝酒,她就恼了。”李斗迷茫着双眼道,“为什么?我原以为她倒是这个浊世能懂我的。谁也挽不回时间,任何美丽在指缝间流走都无处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泪、银杏纷飞、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风里、苍老的梅根被人掘出来烧作灶下的灰。在这么悲凉的时代。除了一起快乐、透支所有身边的美丽香甜,还有什么选择?她也是偏激又聪敏的一朵花,我以为她会知道。但她也只不过是想我们孤独的守在一起?为什么?”
你点点自己的心,印一下他的心。
“啊,你是说她爱我?然而这种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怎么抵挡今夜的寒风呢……有时我也期待,每一朵花都拥有它自己的枝头,暖阳或者月光,开谢都没有疼痛,而我与一个人携手坐于芳菲间,到发白如雪,除了她的怀抱我别无归宿。可是有这样的世界吗?有这样的允许吗?世事不过狂风吹絮,在相逢的短短一瞬里,且将苦酒斟满杯。这种时候。不大家一块携起手来快乐,却奢望一对一的相守,岂不是太天真而自私了?”他说。
多么奇怪的论调。你无言。
他忽然直起身子,扶住你肋下抱起你,很轻很轻,抱你在旁边大石上坐下,而他自己跪坐在地上,手拢住你双腿,仰面看你,目光热诚:“而你呢,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这是朵小小的梅花,自己跑到冰天雪地来开放,把什么风刀霜剑都不顾,誓要放出自己的清香去的。这样的铁骨铮铮,是想作什么呢?你想去到什么地方呢?将这一片雪城都变作香雪海吗?如果是的话,我愿意抛开一切跟随你的。什么孔子、孟子、董仲舒,都算个狗屁——啊当然,孟子还是好的,都是那董贼将脑袋搞坏了——然而这些都且不论,如果确实配有个人在狗屁世界里让人跟随,我觉得,那只该是个小孩子,真诚而残忍的孩子,那样的人才能真正带人去到什么地方吧……你在笑我吗?”。
你并没有笑。如果有,那也不是从前任何时候发出过的笑。
琵琶音悲哀绝望,向无边的海洋奔流啊奔流。
你伸开双臂,将李斗乱蓬蓬的头颅抱在怀中,俯下脸,在他额头上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那个时候你确实被他感动了,这个酒气薰天的、疼痛天真的疯子呵。
他瞪大眼睛看着你,一**墩坐在地上,手抬起来,似乎想要触一触哪里,却只是僵在半空,直到很久很久,才抚着脸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以为有一朵花,愿意将我包在它的花蕾中死掉。”
琵琶音忽然断弦。夜色宁静如死。
你心里微微一刺,看了他片刻,这才放心的笑了,向粉头铺那边指指,拖他手,掌心中划字道:“带我去那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