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你已经洗干净脸和手、漱了口,重匀脂粉,换了套新衣裳,再去陪吴三爷坐坐。
吴三爷也已给人伺候着净了手脸、换了件袍子,半歪在榻上,神态满足而疲倦。你在他旁边坐下,他握住你的手,笑着、沉吟着,居然也说了两句良心话。
他说:“我只是个商人,俗话说,富不与官斗,你现在身后有了贵人,我若要你破身,是真的为难了你。如今你这样,对我实在有情。我吴某人不能无义。从此后,你有什么事,都包在我身上。”
你垂下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把这个当成是你柔顺的表示,把你的手欣慰拍了两拍,头一仰,呼呼睡去。
你纹丝不动的坐着,看着自己雪白小手压在他肥厚的手掌下,依然无喜无怒。榻脚边,太阳的影子慢慢爬了。
从此后,直到另一个人负责了你为止,你的所有开销,果然基本都由吴三爷承当。
为了筹备年下的节目,你这段时间的开销,确实有些大。
你会写诗、善书法、又能吹箫,出个节目自然不成问题,然而左思右想,又觉得为难。
头一件为难处:天底下的女子,尽有能诗、能写、能吹拉弹唱的,你纵然年纪小、又生得美,可怎样好好发挥自己长处,才能盖过她们去?第二桩为难处:这不是普通时候,是在年节下献演,太雅了不好、太静了不好、总要热闹喜庆、或者煸点情,方成亮点,可叹你会的才艺偏都是又雅又静的,怎么能在那嘈杂场合醒得了目呢?第三桩为难处:这也不是普通场合,可是在大庭广众下献演!众目睽睽,多少当权的道学先生眼睛也看着呢,玩些太妖异的点子也不好,怕惹恼了他们,抛上个“小yin婢”的帽子来,于今后的道路可是不利。
因这么顾忌着、踌躇着,到底该出个什么节目,总是定不下来。
你想了许多道具、服装,让外头店铺流水似的给你一套套的送,反复比过、看过,总不中意。
因为嘉兰的坚持,妈妈已经答应给你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你展示。你若想不出好主意,白Lang费了这个机会,岂不可恼?一时间,你愁得睡眠都不安稳了。
更烦人的是,许多资历深厚的姑娘还得不到你这么好的机会,因此满圈儿夹枪带棒、明霜暗雨,都逼。你成了众矢之的,忽然之间,满院子都没人愿意跟你说话、没人愿意帮你的忙了。
是群居的动物。一群女孩子要孤立一个女孩,那女孩纵然本就不喜欢她们,也会觉得特别的难熬寂寞。整天儿没人好好聊天、没人对你笑,有的只是冷嘲的眼神、背地里指戳的手指。她们本来凑在一起甜蜜蜜的说话儿,见到你、就各自离开,说不定嘴里还飞几句不咸不淡的刀子;你喜欢的东西也许会被抹一把泥巴、你急着要用的衣物也许会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秽物间里,问是谁干的?最善良的小丫头都躲闪着你的目光。
这种欺侮,不是一般的玩笑,而是虐待。你要是个普通的孩子,也许会被逼得精神崩溃。
幸而,小郡爷送你的女圭女圭,还没有人敢动。因为这是小郡爷送的东西。她们只是**你,并不敢**你身后的人。
你要爬得更高、压过更多人的头顶,所以,这种事,是必然会发生,以后也会存在的吧?你冷冷的挺直你的肩背,什么也不在乎,只管想你的节目。
你只是偶尔觉得奇怪:这些行为干得也太漂亮了,倒好像有谁在后头指使似的。谁呢?你也曾怀疑过依雪,但她未必有这个手段。
何况,后来苏铁听到了些风声,叫依雪道:“欺侮人的事,不要作。”依雪涨红了脸,埋头答应了一声,此后果然没直接找你麻烦,但你的整体处境并不曾好多少——若依雪是幕后鼓吹的人,以她对苏铁的忠心,既是答应了,当然明里暗里都应该罢手,那大局应有所变化才是。故细细想来,后头应该还另有人在,是妒恨得狠了,且惯能掐阴使坏,一时无人辖治的。谁呢?你无有头绪,只能搁着罢了。
幸而,这些人对你的妨碍也不算很大,真要影响节目准备时,你无非多使些银钱,陪笑上下打点,忍着几句冷言冷语权当没听见,也就挨了。惟这节目具体内容迟迟定不下来,实是桩头疼事。
嘉兰固然未敢再找苏铁麻烦,倒也不曾忘了你,曾招你来道:“到时演什么呢?光吹个箫吗?不是我说,这种清吹,在那嘈杂时候讨不了好,且院中这许多人都要抢在那一晚上露脸,妈妈未必许你一个人清吹过一刻钟去。算下来,划不划算?你自己想!——倒不如给我吹曲?我除了跟那截木头合一台,照例还要自己拿唱段小曲,往常搭手的都是行子里有名管弦,倘若今年就你这根小管子在旁边,也不算埋没了你。我喜穿红,你惯是白的罢?衬起来也不算混了。”
你凭良心寻思,嘉兰这番话,入情入理,也是对你的好意。现在人们都孤立你,这片好意,就更形难得。
哪怕再往阴暗面猜疑。嘉兰这么个花魁,犯不着嫉妒你的;平常对了谁都嘴头尖刻,人缘儿并不好,故不像是背后鼓动大伙欺侮你的人。
所以,此刻能攀上她的粗腿,怎么想都是好事吧?
但你在脑海中幻想你和她同台的画面,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嘉兰永远是艳丽的,在台口前香气袭人、容彩夺目,你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整个画面的层次丰富了、会变得更美。这个,没有问题。
然而画面中的你呢?是同样被衬托了,还是……埋没?你这么小、这么静、这么苍白,大概被淡成了一抹背景吧?好,你承认自己自私、心胸狭隘,要你去衬托别人、自己却得不到好处,你是不干的。
你对整台节目的效果如何,没有兴趣;你对嘉兰的形像如何,也没有兴趣。你只对自己的前途、自己的道路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你这个不幸的小东西。
抠着衣角、陪着笑,你就是不肯点头。嘉兰往椅背上一仰,从桌上掐了朵花下来,一瓣瓣拆了揉碎,丢到地上,口中道:“算了,左右要唱什么,我还没定呢。你也不一定吹得下来。到时候再说吧。”说着,把**的左足从鞋中抽出来,去地毯上揉搓花瓣玩儿,忽见一个脚趾甲边缘起了个毛刺,“嗳哟”一声,高声唤丫头来修。
你猜这是叫你离开的意思,行了个礼,告辞走开,出门时,听见后头有人低呼。你仰面,也呆住了。
天上,下雪了呢。
雪并不大,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一片片那么温柔的飘着、飘下来,轻得完全没有份量,像个梦,让整个世界都宁静了。那景象之美丽,让你一时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人咚咚咚跑,站住,月兑口叫道:“哎呀,下雪了!”目光与你相接,自然而然的一笑,想了想,有点尴尬的呆了一下,但还是继续笑下去了。
这是金琥。
她对你笑完,喜孜孜的跑进门里去,嘉兰的丫头迎上来接住,都欢喜道:“下雪了,下雪了!”跺着脚,向手上呵几口暖气,还是舍不得回到暖烘烘的房间里去,攀着帘子,向外头呆看,只是笑。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原来,人要笑起来……也是这么容易的吗?你想着,心里不知为什么也轻快了很多,一边举步,一边试着仰起鼻子来接雪花,竟然接住一片,清凉柔软,转瞬化成雪水,叫你紧一紧衣裳,无声的笑了。
这个世界,还是有这么多意外的小小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