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七个小爷身边的红紫丫头们,一向是爷们儿们不在屋便去姑娘屋里搭手伺候的。这不是什么规矩,倒是惯例,因当日殷玉等担心林妃思念贾敏终日闷闷不乐,便常常叫丫鬟们问候,有时候一天里要跑上好几趟,后来丫鬟们走熟了脚,干脆一坐大半天,把林妃一天到晚的吃穿坐卧全过一遍,直到爷们们出了书房才回各自爷那里汇报情况,也省得来回奔走。因此,当殷玉等人进了书房以后,红颜、红映等人会出现在林妃院里帮着做做针线、裁铰衣裳,实属平常。
红映正在咬牙强忍住把宝二爷摔出去的冲动。她虽生的最美,又在最具纨绔风采的绯玉身边伺候,却是半点儿攀着主子当姨娘的心思都没有的。这也是绯玉挑她的原因,和殷玉想要一个省心又能干的丫鬟不同,绯玉的原则是心灵手巧能把他伺候舒服了外加没有爬床的野心。这和他本人身世息息相关,想当年,他娘就是爬了主子床的贴身丫鬟,他自然能感受到这种出身的危害,为了避免自己可能会一时抽风沉溺美色,干脆就从丫鬟们的源头上防住。凡进他屋里的丫鬟,首要一条就是记住,一旦上了林二爷的床,隔天一定发卖进私娼寮,不管是不是自愿的,哪怕是林二爷喝高了想用强,愿意扇耳光扇耳光,愿意咬舌头咬舌头,总之是不能让爷得手就对了。丫鬟们为了保险,一个个全去找林家仆妇里那力壮又懂些武艺的拜了师。虽然没练几年,能不能真把喝高了的绯玉打趴下还不知道,但是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宝二爷还是绰绰有余的。
宝玉素来最喜欢颜色鲜艳的丫鬟,方才又被原本就貌不出众偏还生的一脸严肃的红颜给刺到了一双评美论艳无比犀利的钛合金狗眼,一时见了这美貌比他屋中晴雯犹胜三分的红映,且又笑脸盈盈、娇腔软语的跟他讲话,立刻眼也直了、腿也软了,一步路也走不动了。
红映为求他不进屋打扰林妃,只能压下心头无名火,强撑出笑脸陪他说些有天没日的疯话,一边还要勤躲勤闪避开他的毛手毛脚。宝玉生平与漂亮丫鬟说些玩闹,必要握着手拦着腰,有那熟悉的,还要去摩挲人家雪白的颈子、膀子才高兴,今儿头一遭见了漂亮的红映,却是连跟头发丝都没碰着。
宝玉见几次近前都被红映避开,心下不快,愈发的想拉到红映细滑白女敕的玉手好好香亲香亲,嘴上只是疯疯癫癫的讨情:“好,你也来理我一理吧!让我看看你的胭脂,好像不大鲜艳,好,你给我看看,回头我送你一盒上好的玫瑰膏子,都是我亲手做的,只捡那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再干净不过,涂上,定是鲜艳妩媚、甜香满颊,我保证,只要用过一次,便再也不想用外卖的那些浊物了。”
他兴兴头头介绍的高兴,一门心思把他那“亲手制的胭脂”的好处描绘生动,原是指望能讨好红映,让她也想其他丫鬟一样同他玩笑、跟他亲近,却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红映跟在绯玉身边,规矩再严苛不过,从来没有男子敢这样同她轻薄嬉闹,是以,宝玉的产品介绍还没唠叨完,红映已是气红了一张俏脸,玉手藏进衣袖,握了松松了握,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挥拳揍在他的脸上。
偏偏红梅去前院还没回来,红颜频频打手势给她,命她无论如何稳住宝玉,不让他乱闯。红映没辙,只能继续忍着,其实何止她一个丫鬟没辙,林妃身为林家嫡小姐,在宝玉面前不也一样只能充忍者神龟。除非有朝一日,林家和贾家彻底翻脸撇清,又或者贾母西去,不然林妃只能忍气吞声的让这块石头在眼前晃悠着,如若不然,那就是开罪贾母,开罪贾母的后果可就难以预料了。谁知道这个心机深如海、面子又不小的老封君能策划出什么样的报复来?为了自己,为了哥哥们和林家,林妃没胆子去冒这个险。
春缇、春绮、春纤和春纺四人被林妃指派在屋中四个便给的地方观察外面的情况,以防宝玉痴心上来,会对红映无礼,到时候尚得她们去救急。不管实际上如何,但是大面上,任何人看到红映都会认为她是林二爷的可心人,哪怕宝玉只是模了一把去,别人都会耻笑绯玉。
眼见着红映越来越克制不住怒气,宝玉越来越不顾体面的胡乱动手,春纤一急,抬手挥开门帘就要出去。正巧外面,宝玉傻了吧唧当着红映的面儿批判起绯玉等人来了:“倘若在我身边,我绝对不舍得叫干这些叠被铺床、端茶递水的活儿,可叹林二哥,庸庸碌碌忙于经济仕途,全然不懂作养脂粉,真真可惜了的人品。”说罢,竟是一声长叹,好似无限哀伤似的。
岂不料,他这一句话,同时得罪了两个人。其一便是红映。宝玉的话中,明明白白的把她视作绯玉的通房姬妾之流,先就抹黑了她的清白;更可恨的是,他既认为红映是绯玉的人,却还懵懂不知的言语调戏。先不管他有心无心,单这些话传出去,红映再不用活了。
他第二个得罪了的人,便是屋中那个他心心念念想来看望,却被漂亮丫鬟眯了眼,扔到脑后去了的林妹妹。原来,春纺掀开门帘后,叫屋中的林妃听清了宝玉的混话,勾起一段旧怨来。原书中,宝玉也说过这类作养脂粉的话,不过那是他说的是平儿。当日凤姐泼醋打了平儿以后,平儿躲在怡红院中哭泣补妆,宝玉殷勤服侍完,做出评论,说平儿“并无父母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他为平儿打了一番精神抱不平之后,竟做出总结:“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当日在书中,林妃一看这句话就气得摔了书。平儿是谁?王熙凤的陪嫁丫鬟,贾琏的通房小妾,宝玉竟拿她来比黛玉?这和湘云拿戏子比黛玉有什么不同?都是在轻贱打趣她堂堂林家大小姐!何况,戏子虽低贱,却是身不由己、情非得已才入了那等不入流的行当,而通房丫鬟是什么?那是女主人笼络汉子的玩意儿,更有自己贪求富贵享乐主动勾搭入巷的,拿这样的女子跟黛玉相提并论,幸亏她是没听见,不然早起死了。
如今,林妃想替自己原身出这一口气,她眼珠一转,叫过春缇,附耳低语几句,春缇惊讶万分的出去了。林妃抿嘴一笑,命春纤把手边一把青鸾牡丹团刻紫檀靠椅挪到窗边,悠然的摇起了团扇等着看戏。
春缇出去,按照林妃的话接上了宝玉对红映说道:“好有幸,今日竟遇上了知己。常日里听说,二爷只管读那些禄蠹之书,浑然不解情意,却不想,有人解呢!”说完,拿帕子捂了嘴仿佛窃笑,暗地里,却朝红映使了个眼色,又暗示她往屋中看。
红映虽不解,但见春缇字屋中出来,又大模大样说得这样一篇合该撵出去的混账话,便知这是林妃的主意。既是姑娘的主意,想来是要给她解围,便附和道:“宝二爷确乎不同常人,实是小婢平生仅见。”仅见什么?自然是平生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大傻瓜二疯子三愣子四混子呗!至于宝二爷要怎么理解,那就不是她区区丫鬟过问得着的了。
不出林妃所料,宝玉一听这样的“知己肺腑”,立刻忘乎所以,也没看看自己踩着的是哪里的地盘,开口便道:“我平素便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想来,天地间生出了一个人,自然该是清清白白的,偏偏自己不争气,竟是越长越糊涂,蝇营狗苟,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说来,这也是古人的错处。不知,我深恨这些混账篇子,因此除了《四书》之外,其他的书,我一把火全烧个干净了。”说完,十分真诚的朝红映笑了笑,满目期盼,似乎在等着红映夸奖他。
只是,他大概永远也等不到这声赞扬了。因为就在他话音将落未落之时,一个厚重的茶盘,连同上面滚烫的一壶新茶并热腾腾才出炉的双色马蹄糕正携烈烈破空风声朝他清白的头顶袭来。势大、力沉,一击过后,宝玉立扑。
被砸蒙了的宝玉还没爬起来,就被人重新一脚踹翻在地。回头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他爹贾政,满面青紫,犬牙暴突,手上倒掐一条不知道跟哪儿抢来的黄花梨木雕春藤的条凳来,舞的虎虎生威,抡了半圈,大喝一声朝宝玉**上拍去。
林妃听着院中那一声声惨叫,咂舌不已。此时,红颜、红映、红梅连带春缇早退回屋内,咧着嘴看廊檐下煞气四溢的三位大爷。连林妃都不知道,殷玉三人是怎么不动声色的引来贾政,让他及时听到宝玉的混话的。毕竟在她当初的计划里,只是想让殷玉听见,然后狠骂宝玉一通,让他再也不敢来了就算完事,万万没打算让贾政听见,然后一巴掌直接拍死。因为她知道,只要宝玉在她这里挨了打,毛病肯定落在她头上,至少王是会这么记恨的。
鸳鸯听到宝玉说那话是就觉得不对,然而不及阻拦,贾政就飞盘砸来,更亲自操凳,鸳鸯被吓得半死,连滚带爬朝贾母院中跑去,她虽是个丫鬟也知道,就冲着宝玉今天这番混话,除非老太太亲临,不然一定会被二老爷打死。
绯玉远远的看见一个丫鬟跌跟头打把势的往内院跑去,起身站直,朝绛玉道:“差不多了,也该把他们请出去了,要不一会老太婆来,肯定要算到咱们身上。”
绛玉掸掸衣袖,面上淡淡的,声音却故意扬起很高:“二老爷,是否可以请您回房教训令郎?这里是我妹妹的院子,她人小胆怯,恐怕要吓坏了。”
贾政手下一顿,老脸爆红,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竟一把拖起有出气没进气的宝玉,头也不回跨过门槛朝内院走去。绯玉耳朵甚灵,远远听见内宅里哭喊一片蜿蜒而来,冷笑一声,喝道:“来人,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