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趴在薛姨妈怀里,听得稀里糊涂的,挣扎着起来问道:“妈妈说什么仇?谁跟妈妈有仇?”
薛姨妈恍然清醒,心道这话可不能跟女儿说,于是急忙一顿打岔糊弄了,又催着宝钗去睡,宝钗满月复生疑,只是没法细问,只得带着心事辗转反侧一夜至天明。
因为没休息好,第二天起身的时候,宝钗的脸色便不大好看,薛姨妈紧张兮兮的围着宝钗转悠,一会儿命熬粥、一会儿命煎药,把梨香院里的丫鬟折腾的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来。宝钗本已想到要服冷香丸,可是转念一想,不如不提此药,拖着薛姨妈让她无法去赴王的计划更好,便故意装得更重几分,惨白着脸,柔声低气,言辞中略带几分撒娇之意,果然让薛姨妈完全忘了王还在等着她一起敲诈林家。
关于钱的问题上,王的动作一向飞快,薛姨妈迟到也不影响她的发挥,反正那些钱,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给薛家用过,眼下她不来,正好省得分成了。因此林妃才刚起身,还没洗漱,金钏儿便上门了:“林姑娘起了么?我们太太让我来看看姑娘,今日小厨房里熬了燕窝,太太打发我来给姑娘送一盏。”
雪鸾掀帘子出来,拉着金钏儿道:“怎么敢劳烦?快请坐,月见,倒茶来与你金钏儿喝。略坐坐,姑娘正在梳洗,我先进屋服侍了。”
金钏儿自向一张杌子上坐了,一面喝茶一面笑着撵她:“我又不是外人,还用招待不成?你快去服侍林姑娘吧!”雪鸾抿嘴一笑,进屋去了。
雪雁正在服侍林妃梳头,林妃穿着白绸桃红滚边中衣,肩上罩着米黄撒花披肩,左手拿一面雕花靶镜向后照看,右手环过肩头,拈着一只白珠花簪插在侧边。插好转头看效果,从镜中瞥见雪鸾进屋,随意问道:“外面是谁?”
雪鸾上前替林妃解下披肩,把垂在肩膀前面的一绺细辫挪到身后,低声回道:“是二太太房里的金钏儿,给姑娘送燕窝来的。”
林妃挑眉:“谁告诉她我吃燕窝来着?那等金贵东西,我可不敢擅专,拿上,一会儿去给外祖母请安的时候送给她老人家吃去。”精心调养了三四年,林妃的身体比原主好了许多,自上京之后,便没有再日日以燕窝粥为主,不过偶尔喝上一盏半盏的,论理不该引人注意才是,偏王一出手就是宫制血燕,也不知道她为这一碗粥打听了多久。
雪雀一手拿一件银紫绣百蝶穿花纱衣,另一手是藕荷色银丝莲花纹缠边儿上衣,上前问道:“姑娘,穿哪一件?”
林妃歪头看了看,问道:“配什么裙子?”
雪雀回头,示意春绮把挑出来的月白软绸梅纹罗裙拿来让林妃过目,林妃看了一回,对比了一下,指着左边的纱衣道:“那件蝴蝶儿的。”雪雀闻言放下了藕荷上衣,单拿着百蝶穿花上前服侍,春绮把不穿的那件衣服叠好收回箱子里,春缇则开了另一个箱子,正在里面翻检合适的绣鞋。
半晌,林妃终于打扮停当,搭着雪雁的手袅袅婷婷出了门,金钏儿早喝了两三碗茶了,一见林妃出来,立刻起身笑道:“姑娘今日气色真好,可是前儿的风寒都好利索了?”
林妃含笑道:“多谢关心,也请代我谢过二舅母的好意,我现在要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过后再去二舅母那里亲自道谢。”
金钏儿点头应了:“哎,那我这就回去给太太复命。”
林妃客气相送:“兰香,送送你金钏儿。”见金钏儿走远了,林妃轻笑一声,对着春纺道:“带上你早起做的百合绿豆酥,那个正衬燕窝,咱们送去给老太太尝尝,也替二舅母表表孝心。”春纺笑着回身去取,她是林家厨娘的女儿,尽得其母真传,尤其做的一手好淮扬菜,点心也十分出色。
贾母一见林妃送上的江南点心就笑开了花,她最喜欢林妃这些于小事上的贴心爱娇,显得她十分亲近外家,给了贾母莫大的信心继续拆弄她和林家嗣子之间的关系,林妃也乐得用这些小手段奉承好贾母,以免她心情不畅去给哥哥们添乱。现在林府里已经够乱了的,殷玉要上朝要值班,天天起大早,连带全家都要早起帮他准备;绯玉、绛玉平素虽住在庶常馆里,然每十日一次休沐,是要回家来换洗的,庶常馆里没丫鬟伺候,带的两个小厮,虽说也算能干,不过偶尔洗坏的袍子堆积起来也挺有碍观瞻的;赫玉正在全力攻书,他现有重孝在身,今科不能参考,但仍每日读书不辍,一心想在三年后金榜题名,给林家再挣一个状元;丹玉头脑平平,拼命念书也赶不上赫玉的一半,又急又愁又自卑,三天倒两头病的,赫玉还得分些心神来顾他。偌大一个侯府,被一大家子男人住的乱七八糟,只没个女主人能打理一二。林妃如今不能回家分忧,只得竭力稳住贾府,不叫他们再去搅合。
看着贾母舀了两口燕窝,似有些不喜,将碗推开了,林妃急忙道:“外祖母因何不用了?可是因为凉了而不喜?都是妃儿的不是,早起二舅母送来的时候热气腾腾的呢,偏妃儿为了等点心出锅耽误了时候,放凉了粥。”
贾母眉头一皱:“是燕窝不是你院里小厨房熬的?”
林妃眨着水眸点头道:“嗯,不是。是早起二舅母派人送来的,妃儿见这燕窝雪白浓稠,着实不是凡品,不敢独享,特送来与外祖母尝,权当是替二舅母尽份孝心了。”说罢,眨巴着大眼睛,一副“我好乖,求表扬”的萌态。
贾母勉强一笑,遮掩道:“你舅母给你的,你就吃,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外祖母这里还有不少,你爱吃这个,待会儿我便派人给你送些个去。只是今天这碗确实凉了,不大可口,就不要了。”说着叫过琥珀:“金钏儿丫头起大早送燕窝,着实辛苦,赏了她吧!”琥珀低头应诺,自拿食盒盛了,往王院中而去。林妃翘起唇角,微微一笑,伸手至桌上拈了一块酥饼,细细咬了,慢慢咀嚼,满口余香,心情大畅。
王一见自己的“心计燕窝”原样回炉,脸一下就沉了,再一听是老太太命人赏给金钏儿的,“唰”的一下又白了,脸色变幻之快犹胜戏台花脸儿三分。她这燕窝,只是样子货,看着好,吃着却不香甜,要说害处未必有,但好处肯定也没有。她拿这东西给林妃,本意是想让她吃了不高兴,自己正好就借机说些家道艰难的话,透漏出为修园子花费巨大,以致如今连燕窝都吃不起好的了,趁机挤兑林家出钱。却不料,林妃一眼看穿,竟直接端到贾母面前去了。贾母是多么老而成精的人物,这一下,岂有不知王算计的道理?
这块石头没搬好,倒砸了自己的脚,王满腔苦水只得自己咽了,赏过琥珀,打发她回去,转头就把一包子下品燕窝给烧了,只一碗差的,还能说一时走眼,若留着这一包,给贾母知道了她绝落不了好去。
贾母果然为这事找茬儿说了她一回,王连连叫屈,只说自己也是被买办的骗了。贾母本也知道如今为修园子弄得囊中羞涩,更知王有意从薛林两家弄钱,她甚至连薛姨妈已经掏了五万银子都知道,便随意呵斥了两句,事实上却是默许了王搬弄林家财产的念头。反正在她想来,林妃是一定要嫁给宝玉的,那么这些银子只算是提前用了林妃的嫁妆,并无大碍。贾母不但坚定的漠视了“女子嫁妆为合法私产,夫家不可擅自挪用”的律法,更全然无视了林家择婿的选择权,至于王一力抬举薛宝钗的行为,她老人家更是没放在眼里,就当没这人一样的过。
王得了贾母默许,胆气更壮。当初元春封妃的时候,考虑到她生母无品无封面子上不好看,遂以生育皇妃为由赏了她一套末流孺人的诰命吉服。王好了伤疤忘了疼,一门心思想借着女儿回来省亲把丢掉的五品诰命再拿回来,如果能更进一步当然最好。为达到这个目的,她坚持要把省亲的规模搞得比别人家都大,好博皇上的瞩目,想起她这个尊贵的贵妃之母还没有一个相匹配的品级来。结果才折腾了一半不到,元春就“吧唧”一声摔下去了,花了大笔银子也没再爬回去,王气冲百会之余更加想用省亲规模的无与伦比来挽回这个面子了。
规模越大,消耗就越多,现在别院才盖了一半,预算的银子就花个精光,虽然才从薛家弄来五万,也不过将将能盖完硬件,将来布置屋宇还需诸多摆件,倾贾府之力也只能拿出三成,下剩的要么买要么借要么打着借的名义强占,王给林家设计的乃是集第一选项和第三选项为一体的综合项,她至今还惦记着林家初上京时的四口老红木箱子呢,上面璀璨夺目的东珠时不时就搁她梦里潇洒走一回,想忘都难。
燕窝计划失败后,王联合薛姨妈,飞快推出了第二集——仙丹计划。灵感来自于宝钗所服的冷香丸,其间,薛蟠不露面的客串了一回冤大头傻大呆。
有一日贾母又招了全家老少在她屋里吃饭,饭菜略重口,林妃吃了觉得甚咸,才刚吃完就咳了几声。王听了,关切的问道:“大姑娘,你身子又不舒服了?可见吃那鲍太医的药不好,换个太医瞧瞧吧!”
林妃边咳边回道:“老太太也这么说,如今还叫我吃王太医的药。”
宝玉等了十几天才得到这么一个跟林同桌进餐的机会,一心想表现出众让林注意到自己,听见谈论林妃的身体,便急急插话卖弄道:“太太不知道,林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
王暗喜宝贝儿子母子同心,一句话就把内容引到她的主题上,十分欢喜,笑道:“前儿有个极好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了个丸药的名字,只是我给忘了。”说着转向薛姨妈,等她接茬。
薛姨妈十分配合,娴熟的接上:“可是蟠儿说的那副药?”
凤姐儿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收拾桌子,听见两位姑妈进了戏,便走来笑道:“是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要配的那副药吧!真真琐碎死个人了,开口便要三百九十九颗珍珠,还定要头上带过的,我拆了两支珠花儿都没够呢!也不知他现在得全了没?”
薛姨妈笑的一脸和善,拉家常似的跟凤姐儿一唱一和:“这我却不知道,你大哥哥是个没笼头的马,家里呆不住,三日回两日走的,尤其是为折腾这方子,更是有天没日的在外跑。这个方子十分奇特,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更有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他如今都寻了二三年,花了上千的银子还不算完呢!”
王十分关心药效:“真有这么灵验?”
薛姨妈信誓旦旦:“那大夫极有经验的,医道也精,平生活人无数,他说做的准就一定错不了。三千六百两银子配一料,十料之内保管好了。”林妃差点儿嗤笑出声,这不是宝玉的杜撰吗?三百六十两一料病除的药到了她们口中翻了十倍还需十包,三万多银子买来的药,都能堆山填海了,便是天天拿着当饭吃也够吃一辈子的,可不是保管好的?人都老死了,哪里还会得病呢?
这当口,宝钗已听出了姨娘和母亲的言外之意,心下大急,却苦于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王按照原定计划向林妃笑道:“既是这么着,大姑娘,不如叫你薛大哥哥替你配了这药来吧!都是自家亲戚,就手帮个忙也不用谢礼,你只拿了药钱并那四千颗珍珠就算,其余一切人力手工都不要你费心。”
宝钗哀叹一声,急忙出言打断,她真怕林妃冷嘲热讽,到时候她母亲里子面子都得丢,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要吃这份羞辱,就算是自找,宝钗也十分不忍。“妈妈也太心急了,哥哥自己的药配没配成还两说呢,怎么好现在就替林配药?好歹等他忙完了手头的那一份,静下心来再好生替林操办,配药这事儿不比其他,一丝马虎都要不得,哥哥原就有些粗心大意,叫他同时做两件事,说不得便要吃力,届时丢了这个落了那个的,岂不糟糕?”
王和薛姨妈同时愣住了,她们设想过一切林妃不想出钱甚至讽刺她们头大挨宰的话,也想好了对策,就是没想过坏了好事的会是宝钗,一时间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林妃惊讶的看了宝钗一眼,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拆她姨娘和母亲的台。却见宝钗微蹙眉心,一脸担忧薛姨妈受伤的样子,瞬间就悟了。她也是为人女儿的,自然能明白宝钗担心母亲面子受损下不了台会尴尬,将心比心的一想,也就软了口气:“宝想的周到,既如此,还是不麻烦薛家哥哥了,改明个我派个人回家同哥哥们说了,请他们去和宝的哥哥商议,看能不能借了药方子来。”
宝钗闻言,心中感激林妃没有当面落母亲的面子,急忙附和:“这个不难,等哥哥回家了,我跟他说,抄一张方子送去就是了。”说完,站起来拉拉薛姨妈的袖子:“妈妈,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吧。”
薛姨妈浑浑噩噩满脑子浆糊,答应了一声就往上房里去了,宝钗自然陪着。王熙凤一看戏演砸了,指件事也溜了,还顺口请走了林妃,说是“烦她去给写几个字”。探春知机,早听出不妥,拉着迎春、惜春一早“出去遛弯消食”了,徒留下一个竖眉瞪眼的王在那儿咬牙切齿,嘴里喃喃不休,也不知道是骂人呢,还是排练续集呢。真是个撞了南墙都不知道回头的“铁金刚”!倒也不负她多年来求神拜佛的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