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着头的宝玉被多到不像话的漂亮丫鬟们簇拥着——贾母亲自指定寸步不离的晴雯、王大力推荐的金钏儿、他自以为是自己点选其实却明里是贾母名下暗中为王心月复的袭人、外带一个王为了泄愤而故意调走的从来都向着赵姨娘的彩云,浩浩荡荡踩着点儿赶到城门口,被蒙在鼓里的王子腾满心不悦和鄙夷的带走了。贾母和王迎风流泪,哀伤不已,邢却没什么感觉,舀着宝玉已经痊愈离开为由,见天儿的逼迫早该滚蛋的二房快点儿搬走。贾母没了心肝宝贝,也不预备为贾政两个再争取什么,因此一直装聋作哑到贾政带着撒泼耍赖哭闹怒骂的王顶着一张如丧考妣的棺材脸搬到了花枝巷里之后才特别“虚弱”的出现了一下子,随即马上又被邢奚落回去闭关了。而满心怨恨的贾政呢,则愤愤的被迫跟从来没瞧得起过的,被翻脸的儿子赶出来的贾珍比邻而居,他俩分割共享的房子恰好是传说中贾琏藏娇的金屋,共同憎恨着贾赦的两人,无意之中消去了一宗可能会把大房拖下深渊的人命关天桃花案,幸亏他们不知道,要不然非气翻壳不可。
因为二房的离开,薛姨妈也不得不匆匆收拾了京中房舍胡乱搬出。其实早在贾宝玉黥面之后她就想走了,可是那时候的王死攥着宝钗当备胎,说什么也不让她搬走,薛姨妈头脑愚钝,性格懦弱,很容易受人影响而左右摇摆,做姑娘的时候就只能当王的跟屁虫,由着她指使的团团转却不知道反抗,那王为了给宝玉留住退路,自是更加盛气凌人软欺硬逼,薛姨妈没法拒绝,只好继续住着,一直到邢趾高气扬的撵走二房之后又马不停蹄的给她下了逐客令才从狼狈而走。
林妃为表彰宝钗在“嫁祸王子腾事件”中的优异表现和杰出成就,特意给她放了个七天的小长假,让她协助薛姨妈搬家定居。
宝钗回到家中,薛姨妈正在同贵的服侍下梳头,可是心思却全不在上面,双眼发直的盯着镜子,不时长吁短叹,连宝钗进屋都没看见。还是同贵从镜子中发现了,惊讶的叫了一声:“姑娘回来了。”
薛姨妈“噌”的一下窜起来,一把搂住宝钗放声大哭:“我的儿,你终于出了那虎狼窝了?”
宝钗满头黑线:“妈妈慎言!”
薛姨妈嘴一扁:“她们欺负你了没?打不打你?骂不骂你?给不给你饭吃?是不是让你睡茅草房?呜呜,我可怜的女儿啊,你舅舅好狠的心,只知道认侄儿外甥,却不替你出半点儿力,任凭你在那里头苦熬,呜呜呜……”
宝钗哭笑不得:“妈妈想哪儿去了,妈妈又不是不认得慧玉郡主,分明就是个再和气不过的姑娘,她身边的姑姑嬷嬷也都是宫中最出类拔萃的,知书达理,行止端正,何尝会给女儿什么委屈?女儿在那里吃得好、住得好,郡主娘娘又好性,并不用我伺候,平常最多就是陪着说说笑笑罢了。何况又有贾府和史家云作伴,比在家里还开心些呢。”
薛姨妈听了心中稍安,再仔细看看女儿,确也不曾憔悴消瘦,头上身上也比在家时华丽富贵了不少,倒也抱怨不出来了:“你这衣裳首饰倒是很好,却不是咱们家带的?你是用了妈给你的银子另买的吗?托了谁去的?要不要叫你哥哥去跟他拉拉关系,以后也好时常给你送些私房进去?”
宝钗急忙拦住:“妈妈快别想这些,大观园乃是郡主府,府中皆是出身高贵的年轻女孩儿,哪里有跟外男私相授受的道理?这话传出去,女儿可就没脸做人了。”
薛姨妈急忙捂嘴:“我说错了,说错了。”一面去瞪同喜同贵:“还不出去给姑娘看茶,杵在这里做什么?”
宝钗挥挥手,示意莺儿也下去,或走动走动小们,或回家去瞧瞧老子娘,她现在回了家里,也不差她一个伺候。“妈妈不用操心这些,女儿现是宫中记了名的女官,自有月例俸禄。郡主娘娘又大方,每个月的衣裳钗环、脂粉头油、用度器具都走公中的帐,给我的份例和别的分毫不差,妈妈不信就瞧瞧我这头上的珍珠水晶珠串花金簪,宫中最时兴的式样,上个月才从江南进上的,郡主分到十二支,刚得了就给我们一人分了两支,妈看看,比咱们家进上的那些好多着呢。”
薛姨妈揽着宝钗瞧了半日,笑道:“是比你哥哥弄来的那些强,你戴着也好看。”
宝钗微微一笑:“我也是到如今才明白,皇商和皇商也是有不同的。咱们家虽说也是做内务府的差事,可是上进的东西大多是给宫女和低等女官用的,那些品级不高的娘娘们和管事姑姑,用度就要高级不少,高位娘娘和公主郡主等宗室贵女们用的又有不同。慧玉郡主是太上皇老圣人的义女,一等的红人儿,跟公主们比肩,御前赏下的东西,都是跟皇后娘娘一个封儿的,女儿要不是跟着她啊,还得不着这些精贵事物呢。”
话说到这儿,薛姨妈便是还有些愤青般的抑郁也不能开口了。原来她还敢随着王管林妃一口一个“小贱人”的骂,但是自从宝玉被黥了面之后她就吓病了好几场,连她眼中比天潢贵胄也不差多少的宝玉都没得好下场,她哪里还敢支楞呢?她虽然自傲,可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多年商人妇的生活使她的心气儿远远低于她那生来眼高手低、大脑过分膨胀的,何况自家女儿还在人家手里,她自是从此偃旗息鼓,便是没法对林妃十二分的尊敬,可是大面上,十分的谨慎还是装的出来的。
可是她也没法逼迫自己笑得人面桃花去恭维林妃,最好的办法就只有不谈她了,于是,薛姨妈不接这个茬儿,一径朝外招呼道:“去请大爷来,他好不容易回了家,他还到哪里去疯?”
薛蟠在外听见回了家,连忙跑进来,只见离家多日的通身体面贵气,坐在母亲身边浅笑盈盈,喜得抓耳挠腮:“在宫里过得还顺遂吧,瞧着倒是越发的出息了,这通身的气派,比贵妃娘娘也不差。”
薛姨妈心里一凛,糟了,她压根儿就没有告诉过儿子,女儿进宫只一日就被指了出去,根本没得见皇上一面就直接被分到林妃府上去当了女官。当时她心中不忿,只当鸵鸟般缩着头不肯承认事实,薛蟠不明就里,别是一直以为宝钗已经做了娘娘了吧!
薛蟠还真就是这么以为的,早在宝钗接信儿进宫的头一天,他就已经满京城的跟那些狐朋狗友吆喝过自己要做娘娘了,那些人为了从他身上多掏些银子,早已一口一个“国舅爷”的奉承了薛蟠许久,幸亏这些人多是京中三四流的纨绔混混,没多大势力背景,更见不着真佛,故而薛蟠的张扬还能维持在一个不足以惹祸的小范围里,要不然,早闹腾出大乐子了。
他这里只管颠三倒四的奉承,却未料话未说完,就把个宝钗气黄了脸,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可是却不晓得什么地方冒犯了,急得只是作揖:“好你别哭,是我该死,得罪了你,且恕我这次吧!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多半是路上撞客着了,至今没醒,因此也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你要恼,便来打我几下,骂我几句,啐我几口,只管出气,就只别哭,当心哭坏了眼睛,可还怎么做娘娘呢?”
宝钗哭得就是这个,她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就成了“娘娘”了?当然,她绝不是反感“娘娘”这个名词,事实上,如果能有竞争娘娘的机会,她绝不会错放。可是,她不是啊!她是郡主的伴读,是伺候皇上的女官,不出意外的话,此生都不大可能做得成皇妃了。毕竟皇家是要面子的,公主郡主们贴身的女官,基本上都会被自动剔除在选妃名单之外。这是为了保证公主郡主们清白贞洁的形象,毕竟,贴身女官跟哥哥、父亲之流发生关系,对贵女们的名声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而涉及到这种香艳传奇中的女官,大多数都被以“维护皇室清誉”的理由给灭了,即使并没有发生什么,而仅仅是流言,皇家自古以来也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现在,她的亲哥哥就正在大大咧咧的把她往深渊里推。
薛姨妈慌了手脚,指着薛蟠斥道:“孽障,快些把嘴闭了。”一面安慰宝钗:“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
薛蟠才是满心委屈呢,他一门心思讨好怎么还讨出错来了,因叫道:“我说错了什么?”
宝钗哭着叫道:“你满口里混说些什么?还要我重复吗?我知道,你是嫌弃我没有能耐,变着法儿的叫我离了这里呢!”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是宝钗哭闹不依,又是他母亲叫骂斥责,却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说明,气得嚷道:“这从哪里说起?从来不是这么多心说歪话的人呐!这是听了哪一个的邪风编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
薛姨妈气了个倒仰,却心虚不敢直言,因为那个暗恨宝钗没能勾到皇上的人正是她,她就为赌这口气,才故意不跟人说宝钗实际上是去做女官而非嫔妃了,好像这样自欺欺人就真能让宝钗当上贵妃似的:“你只会听你的‘歪话’,难道你说的那些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什么娘娘不娘娘的,也是你能挂在嘴边的?”
薛蟠自然不服,却又不能跟薛姨妈正面叫嚷,便摔碗砸盆的出起气来。薛姨妈欲恼无理,欲骂心虚,想拦又拦不住,不拦又瘆的慌,连悔带气却没辙,自己倒抽抽嗒嗒的哭开了。
宝钗满心委屈气愤兼羞耻,却因为哥哥不省事,妈妈人拙口笨,非但不能替她主持公道,反而还得她去出面平息事态,当下不由得想起大观园中万事不操心的林妃,有好哥哥好兄弟护着、女乃娘嬷嬷们宠着、宫女丫鬟们供着,多么逍遥自在。都是一样的失父孤女,都是一样的外祖舅父一概指靠不上,自己还比她多了个母亲,怎么反倒把日子混得比她苦了那么多?越想心中越是酸楚,原还打算收了眼泪劝慰母亲、教育哥哥的,这当口也早哭得顾不上了。
她母女两个相对哀泣,薛蟠急得眼似铜铃般瞪着,胡乱叫嚷:“何苦来?既看我不上眼,又何必叫我进来?感情是娘们儿两个一起对着我哭丧呢!”他因正在气头上,也想不到话语的轻重,一顿嚷完了,赌气摔门而出,也不管娘儿俩在屋哭得怎样,一径出门去找酒肉们喝酒撒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