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值燕.嘉永年间,北方鞑靼、高丽肆虐,朝廷沿袭先代策略,年年进贡,但求茍安。原来嘉永二字便是取自两大治世的嘉熙、祯永,祈望再造太平盛世;然而嘉永帝昏庸懦弱,鞑靼见其有求必应便变本加厉。燕为填数,课重税于黎民,经年累月,已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内忧外患,如此世道,却有两种行业获利甚丰。一是专抢人夺财的绿林土匪,另一个则为专护人卫财的保镖。
说起保镖,人人都会提及大燕朝历史悠久、信誉保证的──治远镖局。而创此镖局的尹氏一门,其辉煌历史可追溯到燕朝开国那时。
话说那时义兵四起,天下正适逢能否改朝换代的关键时刻,尹家长一代坐镇后方,为扳倒前朝暴政铺谋定计;少一代前线领兵,骁勇善战,杀敌无数,却也因此,当燕兵入主蟠京,尹氏子、孙代只余年幼者、孱弱者。
如此忠烈一门,理应赐侯,世代享有高爵厚禄,尹氏大家长却觉多造杀孽、功成应身退,跪辞官衔,回到泉州天目府老家创立了一间镖局。
燕太祖明理开通,体恤尹氏大家长年事已高,念其功不可没,不愿强求,特赐黄金万两、宅院一幢,及亲笔御题之牌匾──
天下第一镖。
……
和风轻轻拂入敞开的大门,吹入布置简朴的前厅。厅中木桌、木椅未雕花未上漆,只以木榫工法钉起,不求华美外观,能承重也就罢了;放眼四下并无多余摆饰,就连窗上都未刻字雕花,偌大的前厅因而显得空旷。
这已不是简朴,而是有些冷清寂寥兼无聊了……
角落窗边的长椅上,尹岁亭斜倚着身,只手撑在颊边,抬眼看着高挂厅内的旧匾额,耳中轰隆隆有人不断说着关于那块匾的历史故事。
说真的……若不是有人日日耳提面命,她可是压根没注意到那么高的地方还挂了这么样的一块匾额。
耳中声音边说着,她几乎能接下一段话。并不是她要将那故事紧烙在心,只是每日早晨便有人在耳边不断重复又重复着这段丰功伟业,目的是要她明白天下第一镖所代表的意义……虽然她老觉得这根本就是在洗脑。
眼抬得久了,有些酸软,索性闭上小歇。
窗外和风依旧,吹起几绺发丝勾勒出一张漂亮轮廓。她肤若凝脂,白细粉女敕,那鹅蛋脸上黛眉轻扫,眼睫浓密如羽,巧鼻润唇,任谁见了都会说是个美人胚子……
不知何时故事说完了,毛三瞧着窗边人良久不语,不禁悄悄拭泪。
他真的万万没有想过,还能有这么一天,亭亭玉立的小局主就在厅中……他以为、以为这辈子再不可能见到她了。
一年前大局主只身与江湖人士议事,回来时满身是伤,肩上绑着麻绳,拉着长板车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肩、手磨得血肉模糊。一入府,车上覆盖的稲草一掀,是个重伤昏迷的姑娘……
回想那时镖局一阵混乱,大局主不作解释,一会儿唤人循来路将他们的足迹处理干净,一会儿唤人去请长年为镖局兄弟理伤、口风甚紧的林大夫。
姑娘昏迷了数日才转醒,醒后一片茫然空白,休养整整一月,期间林大夫换药数帖、扎针多次,她却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直到有日,大局主将自己与其他几个年长的镖师叫进书房,慎重交代──治远镖局的小局主回来了。
很久很久以前,镖局里确实有个小局主的。白白圆圆的脸蛋,软软的小手,牵着她上街买糖葫芦,糖还没进嘴里呢,她已笑得糖蜜似地甜腻,直道“谢谢毛毛叔。”逗得他好气又好笑。
毛三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复又收起,眼底无限疼痛,他只能伸手揉了一把,压压发疼发酸的双眼。
好景不长,有年一场敝病肆虐,夺了城中多少孩子性命;束手无策之下,老爷与夫人只有将染上怪病、只剩一口气的小局主远送江南庵堂,但求佛祖保佑。夫人立下重誓,只要小局主得救,她一生茹素、她们母女可以一生不见,老爷便命大伙儿不许再提起且一生不许寻她。这是镖局老一点的镖师才知道的过往。
老爷、夫人相继去世后,大局主曾悄悄派人至江南打听,怎知庵堂早已不在,茫茫人海中寻人有如大海捞针,很多年音讯全无。
毛三在心中已放弃了。
所以,当大局主带着重伤的小局主回府,毛三只有满心的感激,不问大局主如何寻得,不深究她是如大局主所说遭山贼推下山崖,还是其实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甚至大局主要镖局兄弟全都对好说词,不愿小局主回想过去过了什么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也甘心照办。
人能回来便好。毛三是这么想的。
“毛叔?”一片黄叶被吹入窗,打在了脸上,被扰了清梦的尹岁亭拧眉拍开脸上的叶子,睁眼方知耳边诵经般的说话声已停,毛叔傻愣愣地立在厅中发呆,于是出声唤道。
毛三挥去思绪,不让她瞧出端倪,笑盈盈地上前道:“小局主,别睡啦,妳看看外头天色多好,我不说些废话了,妳到院中走走可好?下午可要来些点心?顺益饼铺那儿出了款新的酥饼,那油香、那酥的是……”说着他啧啧几声,口水差点没流出来。
重伤前的生活她记不清了,这一年来只知毛叔是府里与她最和善亲近之人,于是尹岁亭对他没有丝毫防心。看着那馋样,她失笑顺着他的话道:“既然毛叔都说成这模样了,怎能不尝尝呢。就买两盒回来吧,兄弟们都在府里,大伙一块吃肯定热闹好吃些。”
毛三听得喜呵呵,心中一时浮起的回忆也已压下,连声道:“我这就去办。”
“对了,毛叔。”见他欢天喜地转身出去,忽然尹岁亭又唤住了他,侧侧头问:“我以前在府里真的是如此成日无所事事,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吗?”
毛三脚下一顿,回过头时仍是笑嘻嘻地,说起千篇一律的谎言故事眼也不眨一下,“小局主是镖局的小姐,老爷、夫人生前都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大、二局主保护的妹子。虽说以往妳只在府中管帐,平时极少见客,甚至很多江湖人都不知咱镖局有个小局主……但府里终年江湖人士来去,也是颇杂乱,小局主几回吵嚷着跟镖队出镖更是让人提心吊胆。江湖儿女抛头露面算不上什么,可吃镖行饭的那是有今日没明日,自个儿在何时何地招惹上什么人物都不清楚。就因此,一年前那趟镖妳假扮镖师跟着才会……才会……”说到此,他笑容已敛,语气微低地道:“小局主如今在府中养伤,多吃些、多喝些、享享福又有何不妥?”
一席话令尹岁亭静了下来。毛叔方才虽是笑着,却掩不住眼中的不舍。她当真记不起自己那回是多么地为镖局牺牲,只知局里人人提起一年前出镖一事便都内疚万分,连声叹气到话都说不上几句。
镖局兄弟会豪气地告诉她走镖之人缺手跛脚、带伤带疤不算什么;可她几回试探,提及自己伤势已无大碍,已能为镖局出些力,兄弟们却皆沉默以对,若不死心再提,他们就老说要她伤好些、复原得完全再说。
问起一年前出镖的事,毛叔总告诉她那回是因她江湖历练浅、太没心机、太易信人,说难听点便是种种无能才令得自己遭了贼人的道;大哥也以此为由不许她擅自离府,更不许兄弟们煽动她再随镖队出镖。
尹岁亭只能总结为这是遇劫、失而复得后大伙对她的保护。
这么想的话,她才得以说服自己不过于逞能,尽量去体谅府中上下的苦心,也才能勉强配合着在府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太过顺遂,顺遂到不太真实的日子……
尹岁亭注意到毛叔的视线移至窗边小几上的纸笔。
白日里太过空闲,有时她会写写字,最常写的是从毛叔那儿听来的,他们尹家三兄妹的名字。
毛叔没开口,尹岁亭垂眸看向一张写坏了的纸上。是她提笔时不知怎地一阵手软,笔杆直插而下又歪倒,才在一片雪白里印上几处墨迹。
心中日渐加深的疑惑如同这离纸三分而迟迟未落下的笔,墨一滴一滴地落,晕在白纸上几乎看不见缝隙了……
重伤醒后,她谁也不认得、什么也不记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总是融在一片迷雾中教人模不着头绪,只能听毛叔、大哥与局里兄弟对她说说以往。她心中隐隐不踏实,然而她试过同一事去问不同的人,得来的说法九成相同,她也就只能认了是有那么回事。
一年来她便是如此靠着问东问西、追根究柢才多少明白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现在她接受了。
她尹岁亭就是个长在镖局的大小姐,顶着小局主之名实为小掌柜,只消翻翻大掌柜交给她的账本,复算一回府中开销用度无误便罢,着实比起刀里来剑里去的兄弟们已是好上太多。受伤后她连帐也不必管了,成天在府里吃吃喝喝睡睡、散步赏花玩鸟便是一日……曾因骄纵而遭祸失忆的自己,没理由学不乖,继续任性妄为的。若这是大伙对她的保护,那么她怎能不领受?她不该再令人担心了。
毛三见她不说话,似又对失忆之事耿耿于怀,温声又道:“虽然小局主不记得了,可府里每一个人都忘不了妳重伤被抬回府里的那夜……大局主年少失了一臂后性子有些阴晴不定,二局主……不在府中。毛三不是贪,不是不知惜福,可若小局主再有何闪失,府里没人能承受得起的……”
毛叔转身离去了,哑口无言的尹岁亭还望着那背影从门外走远。毛叔多么地语重心长,每每说得她一句话也应不上,只有乖乖听的份。
尹岁亭幽幽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摊开的掌心。她握了握,还是隐隐约约有些发麻,握笔、握物时更是明显;林大夫说这是重伤的后遗症,能改善却无法根治,不太能提重物,连大哥说她以前爱使的弯刀也举得勉强。
身为镖师无法动武,是有些无用,那不如……暂且就享享福吧。
至少别给府里添麻烦。
思及此,尹岁亭耸耸肩,躺回了那发懒的位子,等着毛叔买回酥饼让她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