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食之后回到客栈房内,尹岁亭随即唤人备热水,供她好好梳洗一番。
她连着三夜睡在城墙边,风吹日晒雨淋不算什么,可头一日她为追贼跌入臭水沟中,那股味到现在还没散。
“呼……”
终于,褪去又脏又臭的衣裙,她浸入热暖暖的净水中,闭上眼松下双肩。
在镖局时毛叔日日为她备花入浴,如今只有清水一桶,却是十分心满意足……其实自离开天目府以来一路虽餐风宿露还遇上小贼,她心中却远比在府中享福来得自在踏实。这又是为何?难道她真这么不知好歹、不知惜福?
垂下眉,她长手拎过放在一旁的小木盆盛了点水,将之浮在身前,将长发放下浸湿,细细清洗。
大哥一行不知是否一路平安?临行前毛叔叮嘱千万不可自暴行踪,也就是说他们连封平安信也不能互递;出门在外,靠的只有彼此信任了。
她过去一年来总盼着能跟着镖队出镖、为镖局尽一分力,可真的出了门,方知,原来与伙伴分道而行,单靠一股信任是如此地令人不安。分明平日在镖局里她不只信任、尊敬大哥,对毛叔和其他兄弟也诸多依赖……
信赖他人一事,怎么会这么艰难?长指在发间顺着,尹岁亭不禁发愁。
可能……他们对她来说太重要了,所以才成天提心吊胆,深怕浩浩荡荡的镖队会引人觊觎,怕大哥他们免不了与贼人动手。
吃镖行饭果然不易。
尹岁亭想起毛叔为她买酥饼那日曾说过的话,到了这一刻她才有了些微体认。
……
又泡了一会,尹岁亭才起身着衣。
才套上外衫,隔壁房传来一阵声响,她直觉竖起耳。前几日金镯都是放在她这儿,可今晚说好让她好好睡上一觉,所以放在了洪临真那——
“铿”一声,分明是武器相交的声响,尹岁亭眼神一凛,匆忙绑好衣带,抓过放置一旁的剑,夺门而出。
“洪——师兄!……师兄!”她重重拍门,不闻回应,索性一脚将门踹开。
尹岁亭入屋时里头已是空无一人,只见桌椅翻倒,有打斗痕迹;再看窗户大开,她快步追去探头,望了望左右巷道与屋檐,最后才在远方屋顶见到几个人影在交手。
她不假思索飞身前去助阵。
远处看见的人影原来是三人,洪临真以一对二。还有段距离,尹岁亭见其中一个黑衣人趁机绕至洪临真身后,高举着刀准备砍下;她纵身一跃,手中剑提起,另手双指顺着剑鞘运气一划。
黑衣人察觉身侧动静,才回身,一柄剑鞘飞来正击肩胸间,那内劲深厚,震得他踉跄数步。定睛一看,映着月光,一把如银色丝带般长剑窜出,他连忙跳开。 原先二对一的打斗被尹岁亭两招内打断,双方二对二,势均力敌。
“小师妹,这点小事师兄来处理即可。你在门里人人捧在手心,若是让大师兄知道,可得说我一顿了。”洪临真见她一身衣衫还有些凌乱,长发还是湿的,拧拧眉,语气比平常沉上几分。
“呃,师兄不必见外,既同为师门办事,断没有事事独劳师兄的道理。”虽是事先说好以同门师兄妹相称以掩身分,尹岁亭还是不惯。她将剑指向前方两个黑衣人,道:“交出金镯,还能留你等一条命——”
“师妹莫多言。”洪临真打断道。
闻言,黑衣人嘿嘿笑道:“看来东西真是在你身上。缠斗多时,还以为真是找错人了。我兄弟俩以偷儿之名在江湖上好歹有点名声,偏偏近不了你身……我看也不必趁机偷模了,直接杀了你二人较快。”
这下尹岁亭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先入为主以为洪临真是因为东西遭窃才追出,不料他并未失镖,多半是想知道这二人来历才与之盘旋良久……她真是碍事!正懊恼时,忽被洪临真拉到身后,木棍顶向前挡下了黑衣人的偷袭,他低低的声音说道:
“莫慌。事已至此,问不出身后主使也罢了。此二人身手一般,拿来给你练练也是不错,你若心有不满,便将满腔窝囊气与怨怒发泄在他们身上吧。”
那话是在安慰自己,但想想也不无道理;犯过的错该谨记在心,但不该误了当下。于是尹岁亭欣然接受他的建议,重新举剑朝黑衣人攻出。
“记着,气随身动,剑随气走,眼锁敌手双眼,余光捕捉招式。”
见她心情收拾得极快,洪临真不禁扬了扬嘴角,退后几步,未离太远,手中木棍敛至身侧,若真要出招相助也要不了眨眼工夫。
耳边是他以内力传来的提示,像是明白这些话虽在镖局那时早已说过千百回,然而真正面对敌手,心里还是不禁慌乱,就怕自乱阵脚。尹岁亭听着他的话,一边调息定心,前面几招虽显得怕事又防备,渐渐地,她似也抓住了诀窍,挡招间偶能趁隙出击。
黑衣人本来不明白为何这位师兄忽地退开,想着两人对一女子当有相当胜算而瞧轻了她;但从那变化多端的招式里,他们一时看不出是何门路,自也无从拆招,以为她欲防,她一转腕,剑锋划过手臂,割开了一道口。
尹岁亭见状心下一喜,气势高了几分,出剑不再有保留。
“水剑轻,忌重劈,忌霸道;出剑宜柔中带劲,迂回曲折,伺机而动。”
洪临真的声音又传来,提醒着她的剑招中又出现耍刀的影子,提醒她弃刀用剑是因指间麻症禁不起她使蛮力与人硬碰硬。
果然,几个劈剑招式令得敌手连连退后,尹岁亭却也感觉小指微微发麻。她轻轻咬牙,一招磅礡的劈山得月才使半分,便旋身化开力度,改以低身划向两人小腿。
忽地她想起那个午后,在打铁街的一个后院里,银波起伏如浪,在秋叶间游走而未伤及一片叶子;当时她看得一愣一愣的,像是从没发觉舞剑可以如此锋芒内敛且令人屏息。刀剑要切开叶子容易,要伤人更是容易,难的是收放自如。
她也想着,纵然洪临真自小长在奉陵山庄、见过千奇百怪的武器,却万万不可能见过铜老槌为她量身订做的阿魂;纵使天下之剑本同宗、大同小异,亦不可能钜细靡遗以至指点她招数时细腻精准若此……莫非……
莫非她误会了?
洪临真当日夺剑不是存心作弄她,更不是天性霸道一时兴起随意抢旁人的剑来使……他是在试,试这把阿魂,也试她的武功底子,好于日后教导于她……
“当心。”
木棍在他说话前已然顶出又收回,一名黑衣人吃了记闷棍,暗暗叫痛。洪临真道:
“与敌手过招怎能分心。就算分心,怎能不知掩饰,教人瞧出破绽?若需缓一缓情势,或喘口气,或寻对方弱点,可利用剑袍扰敌,争取时刻。”
是啊,她怎么在敌人当前之时想到旁的事!尹岁亭恼着自己,挥去遐思,专注于退敌。
经洪临真一路指引,她运剑轻盈许多,以柔克刚,借力使力,仅加重了旋、推、转的剑招,令狼穗随之起舞。深夜之中视物,纷飞的狼穗呈墨黑,然月光之下,玳瑁袍扣隐隐发光,很是扰乱视线。有时光点移至左方,但她剑锋扭转右方,时又折回令剑身与剑袍重叠;她几乎起了玩心,耍招愈发多变而熟练,几回指间绕剑锷旋转,又忽地甩动长穗使之绕上腕间、隐入袖中,玳瑁的光泽顿失,她便将剑刺出,几乎每击必中。
黑衣人已是眼花缭乱,防不胜防;更甚者,是他们感觉被此二人耍得团团转,心生不耐与畏惧,已萌生退意。
几次进退间,尹岁亭也察觉贼人想月兑身,她欲乘胜追击,有点得意忘形了。
黑衣人一人先退,一人断后。今日失手,回去后当会卷土重来,今夜一战虽未能逼问出幕后主使,好歹也让尹岁亭初尝对战滋味,自己旁观也瞧出些端倪,应到此为止。洪临真见她施展轻功,阻止道:“穷寇莫追!”
然而尹岁亭已飞身追出,转眼间跃过几个屋顶,挡住两个黑衣人去路;可同时,她也一下子离洪临真太远。
就在此时,一支箭从远处飞梭而出,洪临真开掌拍下木棍使之射出,精准截下那箭。他朝她奔去,身法却难以快过第二支暗箭,他分明看得清楚却追不上,只能吼道:“伏身!”
尹岁亭一惊,没注意到自己早踩在屋檐边,箭破风划过,她只觉耳边一热,身子已失衡,摔了下去。
黑衣人趁机逃月兑,洪临真头也不回地朝她坠落之处跃下。
“小师妹!……小——”
一堆碎木与稻草中伸出了只手……从高处跃下,洪临真将她一把拉起。
尹岁亭忍着浑身疼痛借力站起,单手抚着后脑。
洪临真松开她的手,拨了拨她乱发,见她左耳淌血,是被箭所伤。
他沉着脸,难不往坏处想,若再偏些、若再偏些……心中忿然被无端挑起,不禁伸手欲碰她左耳,怎知她猛地挥开他手,死瞪着他不放。
她眼中充斥着惊恐与混乱,还透着狠厉的杀意。半晌,尹岁亭紧闭上眼摇摇头,似想甩去些什么,再睁眼时,又看了他许久,疑惑而空洞的声音喃道:
“洪……临真……”
她的表情像从光明处走进了黑暗,极力拼凑着,认出眼前人。洪临真试探地轻唤:“小局主?”
尹岁亭又闭上眼,再摇了摇头。她揉着耳后的痛处,直到那疼痛渐消,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月光下眉心紧锁的洪临真。“洪……大哥……”
她语气已恢复平时的温顺,眼神中忽然迸出的杀气也褪去,洪临真细细审视着;她按过耳后的手上有着一点血迹,分明遭到箭伤的是另只耳朵。忖度片刻,见她未有太大不适,再怎么样应属小伤,与其无端挑起她不安,不如先返回客栈再说。这么想着,他温声安抚道:“方才从屋檐摔下,你可能撞到头了,才一时恍惚。从前我初入江湖惹了麻烦与人动手,也曾不慎撞伤头部,瞬间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整整头晕了两日才好。眼下还是先回去,今夜你早些歇下吧。”
闻言,尹岁亭眨眨眼。她头不疼了,听着他的话,她甚至有点开心……他竟提及了从前初出江湖之事哪,还说自己惹了麻烦。早前他们一起吃晚膳时,他死不肯说,怎么转眼工夫又愿意分享了?
是因为她受了点轻伤,所以他心软?
……就不知当时他是不是也大意遭人扒了钱袋?还是大爷上街太过招摇,让人看不顺眼?诸多想像在脑中,尹岁亭一阵窃笑,忘了才经历一段有惊无险。
“看你贼样,必已无大碍。”洪临真斜她一眼,双手叉在胸前,不留情道:“没事了就回去再洗一次澡吧,否则明日那频频偷瞧你的小二肯定以为你天生就带着这般体香。”
“……”尹岁亭两眼眯成一线。她当然知道自己跌进的是鸡圈,好不容易洗去臭水沟味,取而代之的竟是满身鸡毛与鸡屎味……拍拍身上毛屑,她睨着他噙笑转身走在前头,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
月光照不进的巷弄中,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那一瞬,尹岁亭又忽而怔忡,刚才一阵剧烈头痛中,一人影在她脑中掠过——应是十分熟悉,却又无限遥远……是谁?
分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该是一生也不可能忘记此人……
唔——耳后刺痛感又起,尹岁亭缩了缩,咬起下唇。不,她不要再想了,至少不是现在……不是……
“接鞘!”
黑暗处有人说着,尹岁亭蓦地抬眼,阿魂的鞘飞来,她一把接下。
洪临真在暗处不现身。“回去了。”
“嗯。”这回,她不再多想,边跑着边将剑还鞘,赶紧跟上,不愿再落单。
她没有发现起步离开后,凌乱的碎木与稻草中夹杂着一根沾血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