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国公与柳昱双双退下之后,成定帝颇有些茫然。
他本意是好,出发点也是为了夏侯毅,可怎么就演变成现在这样?
想起上回在御花园中,顾妍因汝阳公主的冲撞扭伤了腿脚,萧沥紧张的模样。
那种神情,至少在成定帝的印象里,还是生平仅见……所以,其实真的很明显,也无所谓究竟是谁瞒着谁,不过是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周全。
饶是成定帝不在乎虚名和世俗眼光,这时候面上都有点发烫。
一则是为了自己犯错感到羞愧,二则是身为君王却被挑战尊严,后知后觉的耻辱。
魏都察言观色,知晓成定帝这是心里不舒坦了。
他本意是想让萧沥着急窘迫一把,若真能撮合成顾妍和夏侯毅,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此事甚至可能萧沥还不清楚,两个老头子就顺势解决掉了……
要说魏都心里不郁闷是假的。
当然了,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瞧瞧看,皇上可不就是膈应了?
君君臣臣,这个关系究竟摆在那里呢,该有的尊卑还是要有,轻易拂了皇上的面子,人家再不通人情世故,也不可能没有丁点儿想法。
这时外头通传,钦天监谭监正求见。
既然有意赐婚下去,总还得让人看过八字。钦天监监正的本事,合个八字还是绰绰有余。
成定帝不想见他——圣旨都作废了,管他劳什子八字做什么?
可旋即想想还有萧若伊和郑大郎。终究是让人进来。
然而谭监正并不知内情,跪在地上,张口便急于说起顾妍和夏侯毅的情况:“臣已算过信王与配瑛县主的八字,恐怕有些不合适……”
谭监正抹了把虚汗,说得翼翼。
成定帝不耐烦听这个,火气上来了就道:“不合适不合适,你不是挺厉害的吗?随便找个法子化解一下还不行?”
本来指婚不成就一肚子气了,这时候还要过来插一脚!
谭监正心想,要是容易化解,他至于拖到现在才来见皇上?
生、克、制、化、刑、冲、合、害。这两人都是辰时出生的。辰辰自刑。本就不是什么好现象,若二人命中带土含金,还能有所补救,可配瑛县主五行属水。水助游龙。更是大忌。
八样之七都有不合。还有什么好说的?
除非把他们塞回母体去,找个良辰吉日重新再生一遍……
谭监正低垂着头,好一会儿才说:“臣。无能。”
成定帝直接将桌案上的奏折丢在地上,让谭监正赶紧滚。
谭监正连连道罪,脚底抹油就开溜。
魏都急着抚慰成定帝,连连说着“息怒”,成定帝就唉声叹气了好几回:“到底是朕做错了……天意如此,他们两个就是天生相克!”
将两个命理不合的人硬凑在一起,肯定是不行的。就算成了,都要家宅不宁,流年不利。
他的好心险些办成坏事,害了他的弟弟!
魏都额角直跳,赶忙说道:“皇上莫要自责,您是天命所归,凡事自有转机。”
成定帝点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
“合该镇国公跟西德王来阻止朕,那道圣旨废得应该。”否则自己真要后悔莫及。
这么一想,原有的郁卒反倒驱散了许多,甚至兴致又回来了,要回御花园做他没完工的佛像,也没留心魏都青黑的脸色。
萧若伊是被萧沥揪出慈宁宫的,一路又哭又闹,让萧沥险些将她打晕了扛回去。
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
跑进慈宁宫,对着太皇太后大呼小叫。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太皇太后对她溺爱,宽纵娇宠着,谁管她做什么?可现在能一样吗?
萧沥听闻消息赶过来的时候,萧若伊正指着太皇太后说:“你这个妖精,冒牌货,占了我外祖母的身子,还要为非作歹!孤魂野鬼在阳世间是活不长的,不是你的东西强抢了,是要遭报应的!”
一番惊天言论,连萧沥听了都是一怔。
这些话在萧若伊心里憋了多久,存了多久,压抑了多久,她就有多么长久的痛苦。
忍之一字,是先要拿刀层层剖开心肺。
鲜血淋漓的伤口,一但触碰就是痛入骨髓。
而太皇太后的“改变”,对于萧若伊而言,不亚于自己的亲外祖母已经逝世。现在这个假货,顶着她至亲的皮子,还往她伤口上撒盐!
并非一时冲动,只是感情濒临了一个崩溃点,她顺应了心声。
萧沥拦不住她,他更敏锐地感觉到,在伊人说出这番话后,太皇太后的脸皮绷不住了,眼里的错乱惊慌混沌一片,继而便选择用雷霆之怒掩盖内心的恐慌。
她大斥萧若伊目无法纪,不成规矩,要对她施以杖责之刑。
这种时候,心里最虚软脆弱的一块被揭露人前,太皇太后的眼里已经流露出了杀机。
杖责?
是打算往死里打吧?
萧沥信步挡在萧若伊面前,一个眼神已经让周遭上来的内侍嬷嬷退了下去。
他淡淡看向太皇太后说:“伊人出言无状,太皇太后有容人雅量,还望海涵。”
海涵?
她要有这个肚量才怪!
自是说什么也不肯的,还要连带着萧沥一道罚了。
他伸手就掐住一个内侍的脖子,将人拎了起来。
慈宁宫里的旧宫人早被清理地差不多了,留下来的,无非都是现在这个太皇太后的亲信。
萧沥只冷冷丢了一句话:“太皇太后的手,越来越苍老了。气色也憔悴了许多……”
果然那个女人闻言一窒,拼命地就要藏起自己那枯瘪的双手。
从前的太皇太后有一双幼女敕白皙的柔荑,可自从她来了之后,这双手就日益衰老,变成了一个老人真正该有的样子。
不仅如此,她的身形也日渐消瘦,就像是血肉慢慢消融掉,原先中等的体型逐渐呈现出骨感,到了午夜时分,心口还会剧烈地发疼。一日赛过一日。
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但总归不是好事。
真当变成了皮包骨头,她的命还有多少?
权势的滋味才刚刚尝到,怎能轻易放手?
太皇太后挥手就让人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冷肃的少年:“你有法子?”
就算有。又怎会帮她?
太皇太后摆正了身形。慢声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们清楚,就该知道,那个人在我手里。你们如果想她回来,这具身子就不能坏了……”
萧若伊险些扑上去,哭吼道:“你无耻!帮了你,难道你就愿意让我外祖母回来了?卑鄙!”
太皇太后掩口吃吃地笑,姿态看起来就像是个青春洋溢的少女。
“那你们大可以任由我待下去啊,反正横竖左右,你的外祖母是回不来了。”
若保留着身子,兴许还能有所转机,可要是这点都没了,那其他也就别再妄想!
他们有的选吗?
萧若伊咬牙切齿,萧沥拉住她,扬眉淡笑了声:“看样子,还是能支持一段时日的……我不急。”
然后便带着萧若伊走了。
萧若伊挣着身子,萧沥难得斥她一句:“够了没?”
萧若伊一怔,眼泪立即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
“我要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蹲子,将脸埋进臂弯里。
就像顾衡之养的阿白或是大黑受到外来伤害时候的样子,缩成团地保护自己。
某些程度上,顾妍与萧若伊很相似。
只不过一个亮出满身的尖刺,一个则缩进固有的龟壳,但所达成的目的,皆是拒人千里。
萧沥沉默不语。
他不知应当去说些什么。
他无法去指责萧若伊的冲动妄为,那个人同样也是他的外祖母。
而话都说开了,萧若伊心中仅剩的那点希冀企盼灰飞烟灭。
萧沥虽无法解释这种怪诞之事,但起码还知道得失相衡。
有违天理人道的事,若是没有一点点反噬,怎么可能?看看太皇太后消瘦下去的身子,就不难猜到了。
他也只能先诓骗住这个女人……
“伊人,你起来。”萧沥要去拉她。
萧若伊就拽紧他的衣袖,一双泪目通红,直直看向他。
萧沥倏然一怔。
萧若伊的样貌,和母亲欣荣长公主有七八分的相像,而她现在的这副样子,又像极了幼年时的某个场景。
脸色苍白的母亲紧紧拉住他的手,双目赤红,满面水光,低低地耳语,让他一定要平安长大,好好活着。
恍惚了一阵,就听到萧若伊喑哑的声音:“你不是说过会想办法的吗?”。
他愕然。
她却看着他:“不是说好了会把外祖母还给我的吗?”。
“哥哥,我那么地你……”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不算数?
拽着衣角的手指发紧发白,终于泣不成声。
萧沥半蹲着,僵挺着背脊,抿紧了唇。
有一种无力感,正一点点蚕食着他。
他知道,究竟需要有多大的信任,才让他愿意在战场上,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同伴。
而他又承载着多大的信任,让萧若伊愿意将所有的依靠,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可是伊人,怎么办哪。
我好像,辜负了你的厚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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