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笑语突然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的叶西辞,似乎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驱壳。
周围异样的目光就像是一场盛大的毁灭,逐渐消磨着他所有的思想与感情。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人,只余方笑语脸上细微的神情。他的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本能的拒绝着方笑语对他失望的话语。他的身体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就仿如回到了那一日,风和日丽,但心中却只剩下冰凉的绝望。
小小的孩子握着病床上的母妃的手,想要去抚平她皱着的眉头,抹去她关于伤痛的记忆,却什么都做不到。
梦里的女人想要寻求着解月兑。她下意识的宁愿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也不愿被那伤她甚深的狗男女夺走性命。
她本是骄傲的凤凰,却栖身于枯木,不仅叫自己折了翅膀。也失去了高贵。
就=.==连鸟雀也能任意的欺负她,而碍于自己的父母,碍于眼前的儿子,她只能忍受。
当她缓缓转醒,庆幸着今日还记得自己最亲的人。看着小小的身影握着自己的手沉沉的睡去,她忍不住垂泪。
许是那晶莹的泪水滴落在了那孩子的手上,小小的孩子蓦然惊醒,在忐忑的试探着母亲是否还拥有着关于她的记忆之后,他咬牙、犹豫,最后还是没有忍住,用那双纯真却也失去纯真的眼睛看着她问:“母妃,是不是死去了,母妃就不会再痛苦了?是不是死去了,母妃便能够解月兑了?”
女子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幼小的身影,那么单薄,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嘴唇抿在一起,眼里闪烁着不甘的泪还有某一种觉悟,眼泪突然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抱着那孩子痛哭了起来。
她想说是的,死了就不会再痛苦了,死了就可以解月兑了,不用再面对无休无止的羞辱,不用再看到厌恶到宁可自挖双眼也不想见到的人,不用再被一群奴才作践,不用再看那对狗男女再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如果可以,她宁愿死在自己最亲爱的儿子手中,哪怕他还不过是个没有长大需要保护的孩子。
曾一次次的想过要自我了断,可每一次想到自己死后那孩子会过得多么的凄惨,她便要忍住以死逃避的念头。
死亡最是容易不过,可活着的人要怎么办?
他的儿子还那么小,那么一丁点大,看着如此可人疼,却因为她不被王爷喜欢,跟着她受尽了连累。堂堂安王府的世子,却过着如同寄人篱下的日子,被自己的生父厌恶、排斥,没有富丽堂皇的屋子居住,只能屈居在这杂草横生的小院。没有那么多的丫鬟奴才伺候,凡事只能靠自己打点。
他过得如此辛苦,却还要承受着来自于最亲的人的厌弃,这还是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若是她死了,李素青那个贱人会如何作践她的儿子,她连想想都觉得可怕。
可是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带着他一起死,那也未免太过自私与残忍。他虽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可她又有什么权利去剥夺他活着的希望?
身为母亲,没有给孩子一日的好日子过,就因为自己累的想要解月兑,便要那幼小的生命陪着她去死吗?
女人抚模着孩子的头,抚模着他的脸颊,眼神深情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想着,啊,都已经这么大了。曾经小小的,皱巴巴的,不会说话只会哭闹的孩子,如今已经长的那么大了。
可是,或许她无法再陪伴他更多的日子了。她感觉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毒素的影响让她的身子越来越不堪。或许不会那么快的死去,可她却在渐渐遗忘着许多东西,遗忘着自己最重要的那些记忆。
包括眼前这个,她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她贪恋着儿子身上熟悉的温度,将他拥入怀中,拍着他有些颤抖的身子,温柔的说着。她说:“西辞,母妃不会死,母妃还要活很久很久,活到西辞长大成人,成为风度翩翩潇洒倜傥的美男子。活到西辞娶回一个美美的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和姑娘。母妃会努力的活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再也活不动的时候。西辞,不要怕,母妃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她知道自己无法完成这个承诺,却依旧宽慰着怀中的孩子。她痛苦的想死,可自己无法下得了手,又不甘心死在那对狗男女的手中,却更不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背上弑母的沉重。
她只能一日一日挣扎的活下去,直到自己的儿子拥有自保之力的那一天。
幼小的孩子点着头,鼻头红红的,像是在记住一个圣洁而伟大的约定。
他懂事的照顾着生病的母亲,没有丫鬟贴心的伺候,他便自己守在母亲的身边。
他不肯离去,歇下时也只是趴在母亲的床边,稍有一点声音也会将他惊醒,他那时候开始,便几乎睡不安稳觉。
感觉到被握在手中的手动了动,他便立刻起身,端来有些凉了的茶水。
看着母亲要起身,连忙过去扶,却被生疏的避开,而后母亲疑惑又警惕着问道:“你是谁?”
那个时候,他真的很想哭。
可他告诉自己,他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不能哭。
只会哭的孩子无法为母妃撑起一片天。他必须要变强,变强,变的更加坚强,才能努力的长大,努力的成为强者,努力的去夺回自己本该有的,努力的帮母妃报仇!
他听着母妃在梦里痛苦的说着‘西辞,杀了我’,然后又像是否定了痛苦的自己一样,喃喃着‘我不能死。不能丢下西辞不顾。我绝不能死。’
这个时候,幼小的孩子总是站在病床边,怔怔的看着在睡梦中与痛苦交战的母亲,无限的厌恶自己。
他厌恶自己的弱小,厌恶自己成了母亲的负累。
他觉得如果没有他,母亲这样的人哪里都可去得,根本没有必要被捆绑在这座巨大的牢笼中,无法挣月兑,还碰的一身是伤,可能最后只能黯然的死在无尽的黑暗中,记不得所有,失去了所有。
幼小的孩子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所以修剪院里杂草的时候,他曾有过‘如果我不在了,母妃会不会轻松一些’的危险想法。他将割草的镰刀对着自己的时候,甚至有着一丝一了百了得想法,却被刚好起身出门的母亲大叫着阻止。
而令人觉得讽刺的是,那时的母亲是不记得他的。却依然拼命的扑上来阻止,然后抱着他安慰他,叫他不要做傻事,叫他遇到再多的困难也不要轻言放弃希望。
叶西辞突然就被自己无意识的举动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知道,他是不能死的。也不想死。
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未做。
没有能让母妃过上好日子,没有夺回自己应得东西,没有报复那对奸夫**带给母妃和自己的伤害。他若自我了断了,只会让那对贱人更加开心更加猖狂而已。
那一日后,他再也没有过轻生的念头。可是母妃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不停的忘记,想起,忘记,再想起,反反复复,伤害着那个坚强的女人脆弱的神经。
身体越来越虚弱,脾气越来越反复无常,甚至开始有着衰老的迹象,头发都白了一片。
仿佛时间在她身上飞快的流逝,别人用去一天,她像是失去了一年乃至更多。
她的痛苦越来越大,是不是疯疯癫癫的在院子里转悠。
外头都传安王府里出了个疯子。曾经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如今终是被折磨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此后过了八个月,那小小的身影终是撑不住了。
他再也不忍心自己的母妃承受那样的痛苦。曾经那般风华绝代的女子,不该有着如此狼狈不堪的下场。
于是,心中某一个地方开始积聚了魔鬼的碎片,一片一片,因着母亲的痛苦而拼凑起来。
想着母亲睡梦中不知道多少次喊出了那句‘西辞,杀了我’,他终是没能遏制住那个鬼,在母亲的饭菜里下了药。
那药是院子里一种有毒的杂草剁碎后挤出来的汁液,有着很强烈的麻醉的效果,也会让人死在睡梦中不知不觉,不会有太多的痛苦。
那本是他无意中从外头得来的,一直种在院子里,是准备着找个时机拿去毒死李素青那个贱人用的,没想到最终会用在母亲的身上。
他希望她没有痛苦的死去,不必再受那非人的折磨。因为是自己最爱的母妃,所以哪怕背负上一生都洗刷不去的罪孽,也希望她真的能够得到解月兑。
那一日,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他将那有些寡淡的饭菜端去了母亲的房中,亲口喂她喝下那碗热粥,然后眼泪再也止不住啪嗒啪嗒的掉。
那一日,母亲笑着吃下那碗热粥,就仿佛知道自己要死了一般,提出想要去院子里走走。
细小的雪花落在肩头,走累的的女人坐在屋外的石凳上,伸出手想要去接住那轻盈的雪花,可雪花落入手掌,便顷刻不见,就如同人脆弱的生命,连一点温度都没能留下。
这一刻,两个人的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坐在石凳上静静微笑,眼中满是不舍,看着站在她两三步开外的地方,双手揪着衣角,抿着嘴,死死的憋着泪却失败的哽咽出声音的小人儿,温柔的宽慰着。一个泣不成声。
她说:“西辞,记住,不是你的错。是母妃没用撑不住了,与西辞无关。无论谁提起,无论谁问起,都说母妃是中毒而死,是你父王宠妾灭妻,是那贱人暗害主母。这一切,都不关西辞的事,西辞什么都不曾做过。听到了吗?”。
幼小的孩子抓着衣角不住地抽噎着,他抬头看向虚弱无比的母亲,哽咽着道:“可是,是我……”
“不是!”简安轻喝着打断了儿子的自责,笑着揽过儿子的瘦弱的身躯,抚模着他的后背道:“不是西辞做的。西辞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西辞想要帮母妃分担痛苦,西辞最疼爱母妃。西辞没有错,西辞是母妃的骄傲。”
“所以,西辞答应母妃,西辞什么都没做过。西辞没有任何错。”简安扳过叶西辞的小脸,神情肃穆的看着他,就那样看着,看着,叶西辞鬼使神差的便点了点头,重复着:“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对,西辞没有错。西辞什么错都没有。西辞是最好最好的孩……”简安的手猝不及防的滑落,整个身子因为没有了力气而歪倒在叶西辞的怀中。
叶西辞还小,幼小的身子无法托起一具冰冷的尸体。他被母亲砸到在地,却又慌乱的爬起,抱着母亲的尸首,无声的痛哭。
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脑袋里一片空白。哭的晕厥过去,又重新醒过来,怀中的尸首除了变的冰冷,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有着美丽的容颜,还有嘴角那如同安慰一般的笑容。
叶西辞知道,这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流泪了。
“啪”的一声,竟在嘈杂的大殿中响彻。方笑语的一巴掌用力之大,就是众人看着,都替挨揍者感到心疼。
可是唯独一人,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就好像已经麻木,伤无可伤,有着被人打了脸的触感,却似乎失去了痛觉。
“疼吗?”。方笑语的神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无法准确的用语言来表达。
叶西辞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似乎还恍惚着,反应不过来。
方笑语看着便来气,甩手又是一巴掌,还为了对称专程打了另一边的脸,继而面无表情道:“疼吗!”
叶西辞依旧在发愣,只是渐渐的,痛觉回到了身体,左右两边的脸都被那巨力的巴掌抽的生疼。
“疼。”叶西辞下意识的回答,随即意识到是真的疼。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疼痛,心里也很疼。
他简直无颜面对方笑语,无法坦然的与之对视。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尽管他并没有后悔让母妃在他的手中解月兑,但他隐瞒了事实,对嫁给他的这个人生中最重要的人说了谎。
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即便之后她与他分开,恐怕流言蜚语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她始终会带着人们贴给她的标签生活,或许即便分开,他所遭受的攻击,也会被牵连到她的身上。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来没有认识她。或者,在一开始她还没有对他动情的时候就该躲得远远的。
可是,他太过贪恋那种温暖了,没有考虑那样多,就将她卷入深渊之中。
她会恨他吧?
所以才叫他恐惧。
就如那一日,生命中唯一的温暖离他而去,他的人生就像是跌落了无底深渊,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无法回到人间,始终以恨意为伴,复仇成了唯一活下去的目标。
无论是辅佐太子还是拼尽全力的活下去,所为的,都是为了能够报仇。可是他的力量太过弱小,对手又太过阴毒,他始终疲于奔命,离着能报仇的时日越来越远。
是她,救了他的性命。是她,让他重新找到了活着的实感。他第二次想要认真的守护一个人,尽管他力量弱小,甚至不如对方强大,可就是想要保护她,想要拥有她,想将她留在身边,疯狂的,贪婪的吸收着那些安心与温暖。
却还是害了她。
“疼就好。疼就代表还活着,所以收起你那张死了爹一样的脸。”方笑语将他拉到身边,一点也不客气的说道。
安王的脸顿时抽搐的难看。
他爹还活的好好的呢!有这么说话的吗!
叶西辞却根本就没注意方笑语说了什么,他的所有精神都落在了方笑语一直牵着他的手上。
方笑语握着叶西辞的手,他下意识想要甩开的时候,她将他握得更紧,而后转过身子,与叶西辞一道面对着沈善若道:“你说这样的话,就是为了恶心我吗?”。
“你说是便是吧。”沈善若耸耸肩,似是放弃了顽抗一般道:“也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临死前拉个垫背的。”
“那还真是劳你用心良苦。”方笑语冷哼一声,随即道:“不过,恐怕要让二皇子殿下失望了。”
沈善若紧皱着眉,道:“方笑语,他可是亲手弑母,为世所不容,你为何偏要执迷不悟?”
“世所不容?笑话!”方笑语却突然厉声喝道:“何为世所不容?”
“为人母者,日日忍受锥心之痛,却还要在爱子面前强做坚韧,以笑示之。每每痛彻心扉,独自忍耐,时时面对着遗忘心爱之人的恐惧,却还要为儿子撑起一片天,这也叫世所不容?”
“为人子者,日日见母亲痛苦难忍,却只能埋怨自己弱小,痛恨自己无能,明明最是无辜,却偏要去背负难以承受的沉重枷锁亲手送自己的母亲上路,这也是世所难容?”
“那些下毒的!”方笑语闪过李素青的脸。
“纵容的!”他又伸手指向了安王。
“害人的!”方笑语又看向了沈善若,继续道:“不曾为他们的险恶用心忏悔半分,凭什么一切因果孽障却要由我夫君一人承担!”
“有人宠妾灭妻!是非不分!无端纵容!”
“有人勾搭姐夫!心怀鬼胎!恶事做尽!”
“有人顶替他人身份,平步青云,富贵荣华,却是大周派来的奸细!为隐瞒事实,指使他人下毒,牵累无数人命!”
“有人为报私仇,为己私利,损人伤人,全没有一丝愧疚!”
“你们这些人呐,是非颠倒,道德沦丧,迫害着好人去死,却让畜生活的安稳。有人连脸都不要了,却还有脸指责着他人的不是,关注着他人的不幸。既如此,不如就私下这些肮脏的伪装,剖出心来瞧瞧,它是否是漆黑如墨的!”
方笑语神色锐利,竟是叫不少人低下了头。虽然知道她所说的这些暗指的便是安王,是李素青,是周贵妃,是叶书成,可他们却依旧下意识的感觉到了一丝羞愧。
几乎所有人的心底都认定叶西辞杀母是为了给自己的母亲一个解月兑,是没有心怀恶意的。但是,杀母就是杀母,若是传了出去,无论什么原由,都足以生生逼死一个大活人。
而在坐的这些朝臣之中,必定有人心怀鬼胎,即便方笑语说出花来,对叶西辞也是极端不利的。
不得不说,沈善若的这一子当真是步好棋。至少对于他而言,完全达到了临死拉个垫背的这一个目的。
叶西辞怔怔的望着方笑语,看着她牵住他的手不放,看着她疾言厉色的为他辩解,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子,或许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爱情。
不重要了。就算前路多么的艰难,流言蜚语多么的凶猛如虎,都不重要了。
只要这个人能够站在他的身边,他可以对抗世间所有的恶意。哪怕那些恶意如同洪水猛兽袭来,他也浑然不惧。
因为,他有着世间最为坚硬的铠甲,和最为温柔的力量守护着,他能敌过千军万马。
感受着手掌中传来的力度,方笑语也同样紧紧的握住,随即又道:“何况,谁说我家夫君弑杀亲母害死了母妃的?”
方笑语冷笑着注视着沈善若,哼道:“仅凭一个乱臣贼子的一面之词便认定我家夫君弑母,是否太过儿戏?”
说完,方笑语转过身去,在众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对着叶西辞,用唇语说了两个字‘否认’。
方笑语知道,以叶西辞的反应,杀母之事可能是千真万确的。当然,她大概也能猜出所谓杀母的理由。以叶西辞对他母妃的感情,若不是为让她解月兑,恐怕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但是,即便是真的,也不能承认。
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如她一般,经历过大千世界,亲眼见识过光怪陆离的。她的前世,曾见过很多很多关于安乐死的案例。为了减少痛苦,有很多人都这样做过。虽然直到最后也没有真的给这种做法一个明确的对错,但是对于她方笑语而言,想要接受这样的事实并不困难。
但是,世人不是她。如果如她一般看得开,叶西辞就不用费心隐瞒这件事,以至于如今如此被动。
弑母是大逆不道的!是不可饶恕的!
无论这样做的理由有多么的光明正大,有多么的感人肺腑,但杀母就是杀母,纵有再多理由,也会被贴上畜生的标签,身败名裂,从此后再也无法活在阳光之下。
所以,叶西辞必须否认,哪怕是经受着良心的谴责也必须否认。
好在沈善若不过一面之词,就算他有证人,此刻皇宫大内尽在她掌握之中,她也不会容忍有所谓的证人出现。何况,有没有人能证明叶西辞杀母还是两说,有太多可以否认的空间。
叶西辞读懂了方笑语唇语中的含义,也知道否认是最好的结果。
事实上,他并不想否认。
这些年来,这件事一直牢牢的扎根在他的心中,始终无法拔除。
当年,被母妃保护着,他撒了谎,一直到如今,他其实真的不想再欺骗自己下去。
可是,他不能承认,也必须否认。因为他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了,他总要方笑语的将来考虑、打算。
他不能让方笑语背负着‘弑母之人的妻子’这样的身份被人唾弃,为了她,哪怕要继续经受良心的折磨,他也必须否认。
众臣被方笑语说的有些愣怔,随即也觉得方笑语说得有理。
说到底只是沈善若一个人说的,还是在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情况下说的,叶西辞根本没有承认,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真的做过这种事,他们怎么一瞬间就被牵着鼻子走了呢?
何况这话还是出自一个刚刚逼宫谋反失败的罪人口中的。
众人都觉得叶西辞一定会否认的,毕竟这事儿太严重了,一个不好便会毁了一生。
虽然还是有很多人对方笑语的说辞抱有怀疑,却都认定了叶西辞定然会否认。
“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简安他是我杀的!”正当叶西辞想要开口之际,殿上另一个人却先一步开口了。
众人都不可思议的望向那说话之人,确定了其身份之后,就更觉惊诧了。
见着那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特别是看着叶西辞和方笑语那同样惊诧的目光,安王放下了手中的酒盅,缓缓的站起了身。
“安王妃是你杀的?”皇帝也讶异的问道。
“简安是我杀的。”安王点了点头,露出一抹苦笑。
众人开始交头接耳,安王却泰然自若。
“为何……”叶西辞瞪大着眼看着安王,仿佛人生第一次认识这个父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母妃是他杀的。虽然他也是为了母妃着想,但人确实是他下了药才……
可是,为何?为何要替他揽下罪名?
就算杀妻不如杀母般惊世骇俗,可一旦坐实了这件事,也足以让他的名声受到巨大的打击。
虽然外头早有传言他宠妾灭妻,纵容侧室害死正妻,可毕竟大多数的锅还被在李素青的身上。可是一旦承认他杀了母妃,诛杀正妻这样的名声,足以叫他在京城里抬不起头来。
“你问我为何杀他?”安王冷笑。
叶西辞问的是他为何要替他揽下罪名,安王也明白叶西辞这‘为何’的含义,但他还是悄悄的便将话题给调转了个意思,变成了他为何要杀简安。
简安是他的王妃,叶西辞的母妃的名字,在座的大臣们许多都是知道的,所以解释起来并不费事。
安王要编出一个因果来取信众人,自是要说的滴水不漏,故而七分真三分假道:“因为我怀疑她背着我偷人。”
叶西辞皱眉。众人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八卦一般,竖着耳朵听着。
只有周相勃然大怒,大喝道:“胡言乱语!老夫的女儿,如何会做下那等下作之事!你宠妾灭妻不说,竟还要往老夫那可怜的女儿身上泼脏水,你其心可诛!”
周相气的直拍胸口,众人虽都理解同情他的感受,可却也对安王的说法十分好奇。
“不错,简安她活的磊落,可却架不住有人算计她。在成亲前,本王亲眼所见他与一个男人动作亲密的偷偷幽会。当时本王心气上涌,又觉是亲眼所见,不疑有他,便对简安厌恶不已,成亲后也没有给过她半分好脸色。”
“你们或许不懂,当时本王亲眼所见她与那男子亲密靠近时是何等的气愤,西辞生下之后,本王曾滴血验亲却得到西辞不是本王亲生子之后又是何等的痛恨!本王恨不得她死,方能洗刷本王的屈辱,连带着就算是西辞,本王也看着碍眼的紧!”
“本王知道那李素青要给她下毒却不曾阻止,原以为她死了也便罢了,本王的耻辱便可洗刷一二,可谁知那毒如此歹毒,生生吊着人不死,却要受尽折磨。”
“是简安求本王杀了她。她说她怕西辞会胡思乱想,做出痛苦一生的决定,便求着本王杀了她。”
“本王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将此事与西辞提过。本王以为他是简安与别的男人生下的孽种,便瞒着此事,就是为了叫他一生都活在痛苦内疚之中。”
安王神色慈祥的看向叶西辞,这让叶西辞怔然。
他从来都没有在安王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曾经那样的期待过的父爱,却在他已经绝望放弃的时候骤然的发生在眼前,可他却觉得讽刺无比。
“你好歹毒的心啊!”周相痛恨的瞪着安王,为叶西辞的曾经而感到心疼。
众人恍然大悟。反倒是相信了安王所说。
安王的话中,叶西辞也确实是有过想要帮着母亲解月兑的想法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便被安王捷足先登了。也可以说是安王妃看透了自己儿子的觉悟,不想自己的儿子背负上这样的负累,才会请求安王,杀了她。
而之所以不选择自尽,大概是怕自尽会对儿子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吧。
可谁知,安王其心之毒,竟然将计就计,让叶西辞以为事情是他做的而不拆穿,就是为了让他痛苦难熬,以报复简安背叛他的仇恨。
“本王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简安从未背叛过本王。一切都是简政殇派人刻意为之,也是李素青领着本王去‘亲眼所见’,这其间的原由,皆是为了算计简安,因为简安是周相的丢失的亲生女儿,而周灵才是简政殇之女。他们机关算计,筹谋多年,当年在京城偷走了周相的女儿,又离开京城,带着那个孩子去了西北,将之当做亲生女儿抚养,却将真正的女儿送走接受训练,就是为了往后能够鸠占鹊巢李代桃僵彻底取代简安的身份,成为周相的嫡女。”
安王将一切的因果简单的说了一下,务必保证让众臣都明白其中的因由,如此就更加不会怀疑他所言的真实性,才能给叶西辞转移视线。
他一生都未曾尽过为人父的责任,将所有的疼爱包容放纵全都给了叶西乾和叶诗兰,却让叶西辞这个嫡子受尽了委屈。
那么至少现在,就让他尽一回做父亲的责任,为他的儿子做一些事。哪怕是一点小事也好。
“可叹本王与周相全都蒙在鼓里,却做了害死简安的帮凶。”
安王神色落寞。周相却是一脸的痛悔。
是,他和安王一样糊涂。最终害死自己女儿的,不仅是李素青和周灵,不仅是安王,还有他自己。
“本王在知晓所有真相后,不愿相信这一切竟是如此,便偷偷与西辞重新滴血验亲,证实西辞的确是本王亲子。如今本王痛悔不已,便决不能再看着本王的儿子替本王担下这莫须有的罪。”
“千错万错,皆都是本王之错。杀妻害子,本王都认了。可谁若敢再污蔑本王的世子,便休怪本王心狠手辣!”安王看向沈善若,已是用了威胁。
沈善若一脸的漠然,可内心深处却羡慕不已。
羡慕有方笑语一直不离不弃,羡慕安王就算错事做尽,最后依然肯站出来保护他。
他羡慕叶西辞,嫉妒叶西辞,却又觉得这样就好。就这样就很好。
他本不是一个如此拿得起放不下的人,方才也不过是被急昏了头,才会将这个秘密月兑口而出。
如今事已过去,那就让他过去吧,于是,他也没有再纠缠不休,而是刻意用一脸不屑的姿态看着方笑语道:“你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即便我如此说你也不上当。本还以为可以在临死之前挑拨一番你们的夫妻之情,如此看来,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听了沈善若的话,方笑语面露惊讶。他没有想到沈善若竟然就坡下驴,就着安王的台阶,竟然没有再继续纠缠。这就等于是沈善若放弃了自己之前的说法,在众人面前承认了之前是他刻意想要陷害叶西辞,这对叶西辞额而言,这等言辞十分有利。
听了沈善若也那么说,众臣便对安王的说辞更相信了几分,看着叶西辞的目光也就没有那么古怪了。
虽然听起来似乎依旧是有帮着母亲解月兑得想法,但毕竟动手实施的不是他,所以这与他亲手杀了母亲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恐怕连浪花都翻不起来,而后者是真的为世所不容的。
方笑语领了沈善若的情,想了想,最终道:“沈善若,有些事我本不打算开口,想要一直瞒着,不叫你知道。虽然你我最终走向了敌对的立场,可你我曾朋友一场,我不忍心将一切真相告诉你知道,是怕伤了你。”
沈善若神色间有些茫然。
“我知你恨周贵妃,恨她为了一己私欲便将你与叶书成调换,失去尊贵的身份,失去平静的人生,觉得被你的生母利用,又被养母欺骗着,会很痛苦。”
说着,方笑语顿了顿,最后道:“但关于你的身世,我也做过些查探,终于查清了一些事。”
“何事?”沈善若青着一张脸,神情忐忑。
方笑语的报复如同狂风,又准又快,他不知道方笑语要说些什么,却觉得方笑语一定是提早做好了准备,要给他重重的一击。他从不怀疑方笑语有这样当场报仇的能力。
“周贵妃不是你的生身母亲。”方笑语语出惊人,直接将沈善若给震懵了。
沈善若没有反应过来该如何个反应,愣着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儿来。
周灵不是自己的生母,那谁是?
“当年假借狸猫换太子之计将自己的儿子换出宫后,你的养父母早已察觉了一切。他们无需多久便知道你不是他们的儿子,暗中查探之后发现那个孩子可能会是云王一脉的子嗣,于是便将计就计,将那孩子杀了。”方笑语语气缓慢的说道,似乎是要让每一个字都被沈善若听清、记住。
“杀了?”沈善若神色大变:“那我……”
“你是你的养父母抢来的孩子,你的亲生父母还有姐姐,全都在争夺你的时候被你的养父母杀了。”
方笑语的话如一记重锤重重的砸在了沈善若的心上。
“他们……争夺我……”沈善若喃喃自语。
“有人要抢夺他们的亲生儿子,自是拼尽全力也要保住你的。可是敌人太过强大,他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又如何能胜?”方笑语语气淡漠,神色毫无波澜,看起来就像是故意说出这些,其实是对沈善若的报复。
众臣已对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反转而感到麻木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人生恍如一场梦,梦里的内容偏是自己做不得主的。
可即便沈善若是乱臣贼子,但知道了他的故事后,众臣们也有许多人觉得方笑语的话有些太过残忍了。
本就是皇子落难,沦为平民的凄惨故事。被生母抛弃算计,又被养父母利用,到最后,那些人竟然都不是他的生身父母,他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而真正的父母又因为他而死,此时此刻,沈善若的心中定然痛苦的无以复加。
忠臣都觉得自己看了一场精彩纷呈辗转不断地大戏。方笑语的话有几分可信尚不可知,也不排除她是刻意说这样的话,就是为了报复沈善若之前的胡言乱语。
只不过,之前沈善若好歹也算是皇上的儿子,即便是为了报复,方笑语应当也不敢拿龙子龙孙的真假开玩笑吧,故而许多人对这种言辞还是信任的。
他们想着,沈善若一定悲痛万分,特别是那些曾经投靠了沈善若的大臣,此时心中已是难熬不已。
他们将自己的姿态尽量放低,低到最好无人注视,因为他们还没有忘记,就在刚才不久,他们正支持着二皇子逼宫造反。如今二皇子功败垂成,皇上却还没有处置他们,这都让他们吓得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哪还敢再多嘴多事?
“他们……保护我……”
沈善若的眼泪唰的便掉了下来,且几乎止不住,任他用手几次擦拭,依然是泪流满面。
那种感觉万分复杂。就如同饥渴到几乎要死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绿洲。尽管绿洲之后依旧是一望无际走不出去的沙漠,可那种久旱逢甘露般的喜悦与恐惧交织着,一言难尽。
他原本该痛恨的。实际上他也确实是痛恨。
痛恨自己明明可以生在健全的家庭,美满的和家人一起生活,却因为这些贵人们的阴谋而毁了一切。
可是他无法欺骗自己。内心的那份喜悦就像是跳动的小鹿,撞击着几乎已经死去的心。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曾关心过他,有人曾拼死保护过他。
尽管他当时还尚在襁褓,对外界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可一想到曾有人那样拼命的护着他,他就觉得发自内心的安慰。
原来他不是一出生就注定成为别人的棋子。原来,他的生身父母没有抛弃他。
无论是利用他的周灵,还是养父母,都不过是玩弄人心的恶人罢了。而在灵魂的最深处,总有着那么一丝柔软,是任何邪恶也无法侵入的地方。
哭着哭着,沈善若就笑了。只是笑的是那样凄戚,让人见了便心生悲凉。
“谢了。告知了我真相,便是死也无憾了。”沈善若此刻才算是真的开怀而笑。没有悲苦,只有解月兑。
“是吗?那就好。”方笑语嘴角勾起一弯弧度,却什么也没多说。
他不会告诉沈善若,周灵其实真的是他的生母。不会告诉他一出生他就注定要被人利用。
如果真正的成为一个平民能让他开心,至少在临死前,这也是个不错的安慰。
他知道沈善若想要的,所以她便给他。
哪怕是虚假的,亦是无妨。
方笑语拉着叶西辞的手还没有放开,便要朝着大殿之外而去。
“你不处置我吗?”。沈善若在身后叫住方笑语。
方笑语只是停下了脚步,随即转身对皇帝行礼道:“皇上,笑语要跟我家夫君谈情说爱去了,剩下的事,就由皇上自个儿解决吧。臣女告退了。”
说着,还不等皇上回答就一溜烟儿的跑了。
皇帝望着跑的跟兔子一样快的方笑语和叶西辞,手还伸在半空没及时收回来,随即无奈叹息道:“这个笑语丫头,这便走了,也太不负责任了!”
众臣在底下狂翻白眼,心说你倒有脸说别人。涉及到逼宫谋反的大事,你就将它随便丢给方笑语处置,自己在边上吃菜喝酒,跟大臣们聊天聊得不亦乐乎,还有比你更不负责的吗?
“启禀皇上,那方剑璋……”太傅看着方笑语离去的背影,有些忧心。
远在西北和大周作战的方剑璋可是两次无视了十二道金牌,还斩杀宣旨天使,皇上会如何处置?
若是处置的重了,那方笑语那里不好交代。今日好说也是救驾之功,若是闹起来,那方笑语驴脾气上来了,着实叫人头疼。
“无妨,方爱卿对朕忠心耿耿,断不会做对不起朕的事。他之所以抗旨,乃是朕之前便与其说好的,就看他不肯斩杀苏万福便知,方爱卿从未变过。”皇帝连忙向众臣解释。方剑璋的所作所为一开始便是经过皇帝授意的。
“如此甚好。那这些人……”太傅又指着沈善若和之前投靠他的那些大臣,迟疑道。
“都带下去,压入死牢,待容后朕亲自审问。”皇帝的脸色难看得紧。
无论怎么说,这些是他的臣子。可就在方才,他们却想要逼着他退位,让出这大好的江山社稷,送给一个乱臣贼子!
“皇上恕罪啊,罪臣糊涂,才会做下此等恶事,请皇上饶恕臣一条贱命吧。”有的大臣以为可以躲过一劫,可最终依旧被拉了现行。甚至有的险些吓尿了裤子。
“拖下去!”原本站在皇帝身后的侍卫统领沈峥亲自出手,带人将这些大臣统统拖了出去,压入了死牢方才回还。这其中也包括了沈善若。
“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此时周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皇帝请罪道。
“周相何罪之有?”皇帝却笑了一笑,起身亲自将周相扶了起来,周相顿时感动不已。
“周相为稳住那沈善若,再临朝堂参与政事。既如此,不如将错就错,这宰相一职,便就由周相继续担任吧。”皇帝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如今的周相可是西辞和笑语那俩孩子的外公,也算是自己人。再说周相临朝的能力也是足够的,年纪大些也不妨事。兼之梅苍云已经没了,即便还在,以他从前所做的事,他也定是不敢再用的,如今有了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这……老臣惶恐。”周相颇感意外。他这次重新临朝,纯粹是为了跟沈善若演那么一出戏,以确保沈善若会上当。
“丞相何必妄自菲薄。就这么定了。”皇帝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老臣,谢主隆恩!定当在所不辞,以报皇恩。”周相连忙跪下磕头。
“周爱卿请起。”皇帝哈哈大笑,显然是十分高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