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江第九医院是一家综合性的三甲医院,因为地处闹市,所以晚上的急诊室依旧是人来人往。丁兰心和程四季赶到医院时,祁峥已经在急诊室门口等她,见到程四季,他愣了一下,但这时已无暇去管这人是谁,他迎上来,神情焦急:“丁兰心!”
丁兰心问:“钟黎明的情况怎么样?”
“脑出血,急性的。”祁峥语气低落,“现在还在抢救,情况很严重,医生已经叫我们做好思想准备。”
丁兰心和程四季跟着祁峥往里走,急诊ICU门口,江丹呆呆地靠墙站着,目光呆滞,钟韵云坐在边上的休息椅上,小脸上满是惊恐。
边上还有两三个中年人,约模是钟黎明的亲属,看到祁峥就走过来,问:“钱有了吗?”。
祁峥的表情很尴尬,江丹也走了过来,看看他,再看看丁兰心和程四季,惨白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期望,抖动着嘴唇问:“祁峥,钱、钱有了,是吗?”。
丁兰心转头看祁峥,他一张脸绷得跟铁块似的,祁峥想了想,说:“丹姐,你先别急,我一会儿给你答复。”
钟黎明的一个男性亲属叫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一会儿给答复?祁峥!这本来就是该你管的!你别忘了你还欠着五十万呢!”
江丹喝止了他:“哥!别说了!”
祁峥脸色铁青,看了程四季一眼,低声对丁兰心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吗?”。
丁兰心点点头,跟着他去到了医院的安全出口处。
他们寻了一个角落的位置,祁峥点起一支烟,丁兰心发现他手都有些抖,好不容易打着了火,祁峥狠狠地吸了一口,才抬眸看她,很直白地开口:“丁兰心,你能不能先借我二十万。”
丁兰心无言地看着他。
“我问你借,写借条,我一定还,算利息。”祁峥闭了闭眼睛,又摇了摇头,“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这些年,丹姐把房子都卖掉了,他们现在住的那间房还是租的,亲戚全都借遍了,有好些都还没还清。我……你知道的,我还欠她一大笔钱,算上利息真有五十万,我本来以为钟哥情况会越来越好,所以丹姐也答应让我慢慢还,再辛苦几年,我也能还清了。可是现在,钟哥突然这样子,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了,你帮我一次,好吗?”。
丁兰心垂下头,一会儿后,问:“医生有没有说,二十万,确定能把钟黎明救活?”
祁峥一怔,回答:“没有哪个医生会做这样的保证,你自己也是做药的,更应该清楚,开颅手术,就是往鬼门关走一遭,完全是靠运气,说不定连手术台都下不了。但如果不救,他就死定了!”
“那如果……”丁兰心说,“这一次救活了,下一次又发病,怎么办?”
祁峥望着丁兰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丁兰心眼神清淡地看他:“下一次再发病,又要十几二十万,你怎么办?”
“我没想那么多。”祁峥又吸了一口烟,抹了把脸,“我只想着这一次先把他救活。丁兰心,我就问你借这一次,不管他以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再麻烦你。我会想办法赚钱,多存点钱,只是我现在真的一点存款都没有了,走投无路了,当我求你。”
丁兰心眨眨眼睛,问:“你赚钱,存钱,都是为了钟黎明,你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那你有没有为祁嵘想过,还有,我?”
祁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那是我原本就欠着他的。”
彼此对视,一阵沉默。
“也是哦。”终于,丁兰心点点头,“我带了银行卡,现在去取,今天只能取四万,晚上应该够用。我活期的钱没那么多,明天去银行把定期的钱取出来,剩下的都明天给你。”
她的神情异常得平静,语速也很缓慢,似乎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这样的状态令祁峥心中不安,他熄灭香烟,握住了丁兰心的手:“你……是不是生气了?”
丁兰心摇头,淡淡一笑:“我为什么要生气?快走吧,取钱也要花些时间的。”
她和祁峥去到医院的一台ATM机前,分两张银行卡,各取了两万现金。
丁兰心把钱交给祁峥,祁峥说:“谢谢,我给你写个借条。”
“不用了。”丁兰心笑笑,“我信得过你。”
他们回到ICU门口,祁峥把四万块钱交给江丹,江丹拿到钱,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她冲到丁兰心面前,泣不成声:“丁,谢谢你,真的太谢谢你了!”
程四季一直沉默着站在边上,祁峥陪着江丹去缴费,程四季走去丁兰心身边,问:“刚才那个小伙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男。”
“那那个生病的,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债主。”丁兰心说。
上了一天班,晚上去开家长会,现在又来了医院,丁兰心觉得有点累,干脆也靠在了墙壁上,两只手抱在胸前,像是有点冷似的,“程铿爸爸,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知道你认得我姑姑,但是今晚的事,我希望你不要告诉她。”
程四季是个聪明人,问:“你和你男的事,家里不同意?”
“嗯,他比我小四岁。”丁兰心有些无力,“经济条件也不太好,你也看到了,欠着债呢。”
“放心,我不会说的。”程四季点头,又皱起眉,“不过,说实话啊,你别怪我多嘴,你条件不差的,你男又是这么个情况,你和他在一起,肯定会吃亏。”
丁兰心微微一笑:“我心里有数的。”
她给祝敏打了个,祝敏认得九院心脑血管科的主任,丁兰心简单地对她说了这件事,等祁峥和江丹回来,她拉过祁峥,轻声说:“我和祝敏说好了,她明天一早会来医院,你和她一起去拜访一下心脑血管科的方主任,需要打点的,你直接让祝敏去操作,这样子手术的成功率兴许会高一点,万一……结果不好,你也应该明白,不是医生的责任。”
祁峥点头:“我懂的。”
“那……今晚,你还回家吗?”。
“我晚一点,现在还走不了。”祁峥回头看一眼江丹,“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其他的亲属,钟哥伤了七八年了,这些人晚上都不会陪夜,最多就是把云云带回家去照顾,我想留下来,万一有意外情况,我怕丹姐一个人会扛不下来。”
“好。”丁兰心牵起祁峥的手,捏一捏,“那我先回去,今晚祁嵘归我管,你就不用担心他了。”
“麻烦你了。”祁峥总觉得丁兰心似乎太冷静了,冷静地叫他害怕,他反手握紧她的手,加重语气说,“这笔钱,我真的是问你借的,我一定还!我知道这其实是我的事,扯上你真的是很不对,你心里要是有想法我都能理解,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也能理解我。这些年,我已经把钟哥当我亲哥看了,况且丹姐又是全心全意地在对他,他才只有三十八岁,我真的做不到看着他死,只要有一线希望,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丁兰心叹了口气:“你不用和我说这些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她和程四季向江丹告别,祁峥送他们去医院门口,丁兰心这时候才想起给他们互相介绍,对祁峥说:“这是程四季,是程铿的爸爸,程铿你应该听过吧,祁嵘新交的好。”
转过头,又对程四季说:“这是祁峥,我男,也是祁嵘的哥哥。”
“祁嵘的哥哥?”程四季有点惊讶,“你俩岁数差得有点大呀。”
祁峥这时候没心情解释太多,简单地回答:“嗯,我爸快四十才生的祁嵘。”
“怪不得。”程四季看看丁兰心和祁峥,两个人都有点闷,他笑着对丁兰心说,“好啦,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今晚祁峥得辛苦了。”
丁兰心点点头:“那,祁峥,我们先走了,你要有事就给我打。”
“嗯。”
“你自己也要当心身体。”
“我知道,你放心。”
祁峥应下后,就看着丁兰心跟着程四季上了车,她在副驾驶座朝他挥挥手,车子便驶出了医院,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在车上,丁兰心无心,程四季点起一根烟,叹气道:“你说,这人哪,怎么会那么脆弱呢?”
丁兰心扭头看他,程四季吐出一口烟圈,说:“我,前几年得了癌,那时候程铿才两岁,我身体向来很好的,说病就病了,宫颈癌,发现的时候都是晚期了。那时候我真是疯了,一门心思就想着不管砸多少钱我都要救我的命。她跟着我的时候我一无所有,两个人一起苦了好多年才把日子过得像个样子,生儿子的时候她都三十了,都没怎么享过福呢,一下子就病倒了。给她治病我花了一百多万,把房子都抵押了,还是不行,救不活。唉……刚才看着那个女人的样子,还有那个小姑娘,和程铿差不多大,我心里真不是滋味,我甚至在想,你要是不方便借他们钱,我就借了,这不是救一个人,这是在救一家子啊。”
丁兰心没想到程四季会说这样一番话,都有些意气用事了,她说:“但是这世上没钱看病的人有很多,靠一个两个外人发善心,是帮不过来的。”
“也有道理。”程四季琢磨了一下她的话,问,“你男问你借多少钱?”
“二十万。”
“有点多啊,你答应了?”
“嗯。”
“他做什么工作的?能还上吗?你是给他的还是借他的呀?”
丁兰心垂下眼睛:“我还没想好。”
程四季心里一咯噔:“你……”
丁兰心没让他问出口,干脆反问:“如果是你,你是给他还是借他?”
“不好说。”程四季摇摇头,“这就要看你们的感情有多深了。”
有多深呢?
从北京确定关系到现在,才两个月。
丁兰心朝车窗外看,街上依旧热闹,车流如织,霓虹闪耀,每一张掠的陌生面孔背后,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故事,或快乐,或悲伤,正如程四季所说,人类真的是一种很脆弱的生物,能够健康顺遂地活在这世上,已经是件很幸运的事了。
有时候,真的不要去奢望太多东西,有许多不幸,就是因为人太贪心。
丁兰心回到沁雅华庭,把祁嵘接到了自己家,祁嵘不明白她为何回来得这么晚,还以为家长会上老师告了状,垂着小脑袋话都不敢多讲。
丁兰心揉揉他的头发:“今天老师表扬你了呢,说你虽然刚转学过来,但是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学习也很努力,每次做值日生都特别积极。”
祁嵘眨巴着眼睛看她,渐渐地就绽开了笑:“真的吗?”。
“真的呀。”
洗漱完毕,丁兰心带祁嵘睡觉,祁嵘问:“兰心阿姨,今天老祁不回来了吗?”。
“对,他工作上有些事要处理。”
“哦。”祁嵘拱着小身子拱到丁兰心身边,托着下巴问她,“兰心阿姨,我有个问题可以问你吗?”。
丁兰心笑:“可以啊。”
“你和老祁,是不是在谈恋爱啊?”
丁兰心愣了一下,岔开话题:“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是谈恋爱吗?”。
“我当然知道啊,电视里都有演的,我还看到过你们手牵手。”祁嵘撅起小嘴,说,“可是兰心阿姨,你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我很喜欢你,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呀?”
祁嵘思想斗争了许久,才嚅嗫着说出口:“老祁一直说,他想找个富婆,让我过好日子,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你,所以,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你不要被他骗。”
丁兰心失笑:“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东西?小嵘,这是我和祁峥的事,你不要为我们担心,还有一点你要记住,无论如何,祁峥都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而我对你再好,也敌不过祁峥的千分之一。”
祁嵘表示不赞同:“乱讲!老祁对我一点都不好!”
他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丁兰心拍拍他的脑袋:“好啦,睡觉吧,我困了。”
祁嵘很快就睡着了,丁兰心却睡不着,她起了床,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
一坐就是半宿,直坐到全身发冷,她才回过神来。
丁兰心打开看照片,这两个月来,她的相册里有不少和祁峥的合影,或是他的单人照,有一张照片,他在做饭,丁兰心拍下了他的背影,他穿着深色毛衣,系着粉红色的围裙,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站在流理台边切着菜,那一刻,丁兰心觉得这是世上最温暖的一个场景。
毫无疑问,他带给了她恋爱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甜蜜,思念,牵挂,暖心,哪怕只是想起他的名字,她的唇边就会漾出一丝笑意。
可是现在,丁兰心觉得,自己还是太贪心。
第二天一早,丁兰心去到银行新办了一张银行卡,往里转了十六万块钱,手续快办完时,她想了想,又往里多转了十万。
她开车去医院,没有下车,打了个把祁峥叫出来。
祁峥坐上她车的时候,头发凌乱,双目无神,神色极度疲惫,丁兰心知道他肯定是通宵没睡,把一袋子早点递给他,里头还包括了江丹的份。
“钟黎明现在怎样?”她问。
祁峥靠在她的副驾驶座座椅上,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回答:“还没月兑离危险期,医生都下过病危通知单了。”
丁兰心从包里掏出银行卡,递给祁峥:“这里是二十六万,应该够用一阵子了,密码是你的生日。”
祁峥愣住,伸手接过:“干吗给我这么多?”
丁兰心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云淡风轻的:“祁峥,这笔钱是我给你的,你拿着用,不用还了。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但是,我们不太合适。我知道现在和你说这个好像不是时候,可我怕自己不说,过几天又会后悔了。我做过太多后悔的事,已经有点怕了,所以还是早一点和你说吧,你别多想,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就是觉得,我和你的结果太渺茫了,继续下去,只会浪费你的时间。”
祁峥懵了,一晚上没睡,他已经很头晕脑胀了,这会儿都在怀疑究竟是他耳朵出了问题,还是脑子出了问题。
丁兰心在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
祁峥愣愣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我……”丁兰心还是笑着,笑得还有点儿腼腆,脸颊红扑扑的,“我是说,祁峥,咱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