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无论对南华宗还是天杀阁而言,都是有些晦暗的一天。
所有前去追杀南蔚的金丹修士,无一生还。
他们就像是从这世上蒸发了一般,留在门内的魂牌全部碎裂,而南华宗和天杀阁甚至不知事情经过究竟如何。
一名假丹弟子正静静地守候在门外,虽然他眼神中写满忧虑和焦急,却仍一动不动地立在门边,直到门内传音让他进入,他才一整衣袍,快步走入其中。
未过多久,里面就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
引来了南华宗内不少元婴及以上修士对这边的注目,但马上,这些视线又纷纷挪开,里面或是带上几许遗憾惋惜,或是带上几许幸灾乐祸。
“当真如此?宗主已经下令?他竟敢如此强硬?”翟坤彦已是捏碎了方才正拿在手中的物件,更将室中一只大鼎击打得粉碎,——他脸色极为阴沉,五指合拢,虚虚抓起。
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那假丹弟子拽离了地,让他面色青紫,却不敢不答话:“回老祖的话,弟子无有半句虚言。”
翟坤彦冷笑一声,沉默片刻,蓦地道:“滚出去!”
那弟子被松开后落到地上,丁点也没有迟疑,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此地。
在他出来的刹那,就见门内忽然射出一道银光,直直往宗内另一座峰头冲去。
然而一盏茶的工夫过后,翟坤彦沉着一张脸飞回主脉,落到了另一扇门前,开启了机括。
密室之内,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玲珑圆球仿佛沿着某个奇妙的轨迹转动着,四周被放置的数块极品灵石,已在其犹如鲸吞一般的虹吸过程中,缓缓失去本身的灵气,变得黯淡无光。
翟坤彦大步流星地走入,盯着玲珑圆球,直到它停下,里面浮出一个小小身影,身影又说了几句话。
他的面色才稍微好看了些:“浩然,见你修炼如此勤奋,我也就放心了。”翟坤彦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我此次前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他眼中又染上重重怒色,“欺人太甚!那褚承业不过是捡了个便宜才当上本宗宗主,他莫非还当真以为自己有什么本事不成,竟敢要我放下南蔚之事,不要再去追究!”
他越说越是心气难平,“我堂堂化神,什么时候怕过谁,便是那小子背后真有什么人存在,我难道还会吃亏?当真可恶至极!下一次再选宗主,我定要想方设法将我主脉之人推上去,也免得做起事来碍手碍脚!”
“什么宗门规矩,不过是死了几个金丹罢了,这里面我主脉的人还多一些,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还说什么为了一介小小筑基修士不值当!在他眼中,是一件小事,但在我这里,可是事关我孙儿的大事!他竟请来我的师伯师叔,严令我不许离宗去寻那小子的麻烦,说此事会让本宗成为笑柄!他真以为他现在住手,本宗之前折的面子就能一笔勾销不成?真是天真!”
玲珑圆球中的人影似乎也未想到事态会如此发展,却见翟坤彦十分激动,连忙劝说了他几句。
翟坤彦说完这一通,恼怒也渐渐平息,眉头微蹙道:“我知你眼界开阔,对局势把握得很是精准。不错,这其中还有承川那该死的仲平在出力——也不看他马上就要死了!呵,没错,他是吃定了豁出去无人敢惹他,知道大家不愿招惹死到临头的修士弄得一身骚。宗内局势如今对我主脉也确有不妙,毕竟我们势大,他脉一向都有微词。我也承认,此次我就该直接去弄死那小子,而不是如此束手束脚,倒让宗门折损过重。”
玲珑圆球内的人影又说了几句话。
翟坤彦一愣,想了想才道:“罢了,既然你想要亲手报仇,那我也不必违逆宗内的意思前去杀了那小子。”又十分欣慰,“浩然,你有此决心,我也为你高兴,你且安心修炼,给你重塑身体一事,如今已约略有了眉目。”
实际上,南蔚这个时候,还真想让翟坤彦来寻自己,顺便也能让这名化神来体验一下自己近来的遭遇——说不定还能弄醒几个层次更高的战傀,让这位化神也折在这里。
守阵战傀七十三竟是一个十分严厉的傀儡,几乎从不让南蔚停下,不是让他与自己对战就是让他浸泡在那水潭之内。这样日复一日下来,南蔚就有些不高兴了。
本尊过日子,怎可如此单调乏味!
他便跟守阵战傀打商量:“七十三,我有个仆人,现在在阵势之外,我可不可以把他接进来?”
守阵战傀:“……?”
南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让战傀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战傀在原地站了一会,让他继续泡在水中,自己却是一晃身消失在了南蔚的视野里。
没等南蔚琢磨出个所以然,一刻钟,守阵战傀回来了,大手一台,一只哭得稀里哗啦的灰毛猴子从空中飞过。
“老爷!”
王大牛一见到南蔚,就跟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饿虎扑食一样扑了过来。
未果。
他还在半道上,便被南蔚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扇飞了。
守阵战傀:“……”
它十分不能理解,既然是南蔚要找的人,为何要如此对待,莫非它找错了?
王大牛吃到教训,这次不敢再扑上去,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老爷!”
南蔚不高兴道:“你这是怕我把你吃了还是把你杀了?”
王大牛:“……呜呜呜。”对这样一个喜怒不定的凶神老爷,王大牛表示他无所适从!
南蔚又道:“它怎么那么快就把你给捉来了?”虽然给守阵战傀描述了王大牛的样子,但若是王大牛仔细点藏在无回谷外,七十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刻钟的时间内找到并捉下他才对。
王大牛道:“我总是不见老爷您出来……呜呜呜……我担心老爷……呜呜……我看到那些人进去了,就跑回来待在那棵树上……结果还是没瞧着老爷……后来……呜呜……这个怪东西出来……虽然我提前就察觉到了……但我吓坏了……腿软……”
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南蔚嫌弃地道:“不许哭。”
王大牛抖抖索索地止住了眼泪:“老、老爷,这东西会不会喜欢吃猴脑啊?不然它干嘛跟我打了个照面就抓我?”
南蔚感叹:“从人变成猴子之后,脑子也变了吗?”。
王大牛:“……老爷你是在说我笨?”
“总算没那么蠢。”南蔚道,“且不说它吃不吃东西,就是吃,见到我在这儿你还担个什么心?”
王大牛没吭声,心里却想:万一是抓给你吃的呢……
而自打王大牛也来到周天万宝阵内,南蔚的生活水平总算有了长足进步。
虽然每日还是被七十三捧过来捧,还是被七十三狠揍,但总算有了空隙给南蔚,让他能舒舒服服地享受王大牛的服侍,甚至让王大牛出去弄点新鲜肉食回来打牙祭。
唉,长此以往,本尊都乐不思蜀,不想出去了。
正因如此,南蔚的体质也在不断发生改变,在他不知不觉中,身体的每一寸都跟从前有了极大的不同。
虽然从外表看上去,南蔚不过是皮肤愈加光洁细致,肤色愈加白皙如玉,好象只是变得更好看了几分,但实际上的变化,便是南蔚自己都万万没有想到。
他的气血益发充盈,肌肉益发有力,骨骼益发坚固。
南蔚曾用魂念内视自身一番,发现他现在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骨头,在不知不觉中通体都变得温润,仿佛成了美玉一般——却又比玉石来的坚固。
而体表的皮肤,南蔚也用利器试过一次,便是那吹毛利刃,若是不附加上任何灵元,竟也只能在他皮肤上留下极浅的白点,只有用上灵元,才能刺伤到内里。
他的经络更是得到了最大的好处,变得比从前益发畅通无阻不说,本身也拓宽到了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步,经脉本身更是能够媲美南蔚的皮肤一般,坚不可摧。
有了这样一个浑然天成的修炼身体,什么三灵根,什么潜质,都变得无关紧要。
要知寻常修士,经络即便天生再宽阔畅通,随着修炼也难免会积累一些杂质在内,就像是输水的管道有了阻塞一般。
对天才而言,这点阻塞固然微不足道,不会减缓修炼速度,但修为一旦日渐深厚,问题也会随之而来。可是到了那时,再要解决,那些阻塞却已随着年月根深蒂固,难以祛除。
南蔚则不同,他有《粉骨碎身拳》在手,本就比旁人将身体淬炼得更为通透明净,今次周天万宝阵的经历,更是让他未来在修炼上比旁人少了一重忧虑。
他干脆留在阵内修炼,虽然此时追踪标记已然失效,回去先祖洞府也无妨,但阵内元气可比先祖洞府还要充裕得多。
转眼间又是一年寒暑,南蔚在周天万宝阵内待了足有一年,在此期间他从筑基五重后期突破至筑基六重,如今更是已然达到六重后期,只待到达下一个临界点便再行突破。
*
正所谓静极思动,在周天万宝阵沉下心思修炼一年之后,南蔚自知各方面修炼都已到达了一个瓶颈,再在此地修炼下去,也不可能有多少收获。
得知南蔚终于决定离开无回谷的刹那,王大牛喜极而泣。虽然他跟守阵战傀相处了整整一年,但他每每见到那么大块头的铁疙瘩,还是觉得心惊肉跳。
南蔚纳闷,提醒道:“我们要回洞府里去。”
“嗯嗯,回洞府里去——”王大牛的声音戛然而止,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回洞府?难道不是从这里出去然后继续往北?”相比起战傀,他更害怕老虎!
南蔚挑眉:“我的安排你想质疑?”
王大牛连忙道:“不敢。”
敢也罢想也罢,南蔚并不在意:“先回去一趟,再北上不迟。”
时隔一年,想必许多事都时过境迁,了不了解都是那么回事,但南蔚琢磨着说不定能再从洞府里弄到点收获,索性顺便去了解一番相关的人事物。反正他有枯木决在手,寻常修士想发现他是南蔚那也蛮艰难的。
至于守阵战傀会不会允许南蔚走人,那就不在南蔚的考量之中了,虽然周天万宝阵极为厉害,但也不能打破大罗灵界的规则。因此只要使用传送玉符,南蔚和王大牛就势必会回到先祖洞府内。
战傀无需睡觉,只隔些日子休眠即可回复元气。但这一年来,南蔚发现七十三似乎从未休眠过,每天他醒来都会对上七十三那两朵幽蓝火苗。
而这两日,不知七十三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端倪,盯南蔚盯得比往常更紧一些。南蔚只要没睡着,就能看到战傀那两朵幽蓝火苗在轻轻闪动。
“七十三。”南蔚决定开诚布公,“我要走了。”
守阵战傀的两朵火苗猛地抖动了一下,巨手倏然伸出,捉住了南蔚。
跟它的手掌相比,南蔚显得如此纤细而脆弱,仿佛只要稍微一用力,战傀就能轻而易举将南蔚捏碎。
然而这只是一种错觉,现在的南蔚,哪怕是面对守阵战傀这般的庞然大物,他也能在不动用灵元的情况下保证自身安然无恙。更何况此时他仍未察觉丝毫敌意,因此南蔚并未闪躲,而是任由七十三将他拎了起来。
守阵战傀拎起他以后,又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双掌并拢托住了南蔚。
被放下在平日泡澡的水边,南蔚眨了眨眼。
一路辛辛苦苦跟过来的王大牛莫名其妙地瞅瞅南蔚,又瞅瞅七十三:“老爷,它要干嘛?”
南蔚就叫了战傀一声:“七十三?”
守阵战傀面壳内两朵幽蓝火焰又跳动了一下,面壳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然而即便已经听了一年有余,南蔚仍然无法辨明它想要说什么话。
这一年来他和战傀之间的交流总是连猜带蒙:“你不想我走?”
守阵战傀立刻点了点头。
对此南蔚深表遗憾:“但我必须走。”
守阵战傀指了指水潭,艰难地用双手做出一个传递的姿态。
南蔚道:“你说你把它送给我?”
战傀又点了点头。
南蔚更遗憾了:“我还是得走。”他拍了拍七十三的手臂,精金制成的手臂感觉不到一丁点的温度,只有冷血动物一般的冰冷,“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也不可能有任何突破,只会是浪费时间。七十三,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虚度。”
战傀又比划了好久,并且不断咔哒咔哒的出声。
然而南蔚还是听不懂,他凝视着它:“抱歉,哪怕这里有更多的水潭,这里有许多宝物,我也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我可能会多待一天、两天,但总有一日,我会离开。”
守阵战傀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臂垂下。
明明是一个外表非常狰狞的庞然大物,这时候给人的感觉却意外的脆弱又可怜。
王大牛吸了吸鼻子,嘟囔道:“好奇怪,忽然觉得这个怪物不可怕了……”
南蔚瞥他一眼:“本来就不可怕。”
王大牛没敢吱声,滚到一边缩成一团,耳朵却高高竖起,关注着南蔚和七十三的动静。
守阵战傀仍是一动不动。
南蔚瞬间感到了一丝惆怅:本尊魅力真是无远弗届,这么个铁壳子竟也对本尊如此难分难舍,真是让本尊始料未及。
他想了想,再次拍了拍七十三的手臂:“不过我应该还会回来的。”
这句话一出,战傀就动了。
王大牛:“……”
南蔚落到地面以后,估计这是七十三表达欢喜的一种模式。
但在七十三再次伸过手来以后,他坚决地予以了拒绝:“我和王大牛该走了,回见。”
话音方落,南蔚已经激活了洞府玉符。王大牛飞快扑过来扒住南蔚的小腿,感受到熟悉的空间倒错感,眼前一暗又一亮,王大牛就又一次对上了吊睛白额老虎如铜铃般的双目。
南蔚冷哼:“出息!”然后冲白额笑眯眯地打招呼,“白额,我回来了!”
老虎偏头好奇地睨了一眼灰毛猴子,才对上南蔚,试图将嘴巴也咧出一个笑容来:“吼——”可惜没有成功,挂在虎脸上的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南蔚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白额,什么时候你化形了再笑吧。”
白额懂了他的意思,丧气地低低叫了一声,垂下脑袋,好像要把脑袋埋在两只前爪中。
南蔚又想了想,想到了可以安慰它的办法:“来打一架,我要进去。”
白额立刻来了精神,双目炯炯,咆哮一声,开始攻击。
不过有了在周天万宝阵中被战傀七十三操练过的经历,再对上白额,南蔚就发现简直太轻松了。
白额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因为它的爪风明明擦过了南蔚,但南蔚却看不出受伤的迹象,跟从前大不相同。它不甘示弱地叫了一声,又用爪子抓了。
南蔚干脆没动,任由它抓往背部。
衣服倒是被抓破了,露出里面如玉的皮肤,但皮肤表面仍是一丁点伤痕也无。
白额就在原地蹲坐下来:“吼——”这是什么情况?
南蔚告诉它:“此次外出也算是获得了一点奇遇,全身都被淬炼了一遭,你若是动用灵元,我才可能受伤,当然,那是在我不动用灵元的前提下。”
闻言白额瞪大双眼,不敢般上下打量着南蔚,又忍不住伸出前爪去戳南蔚的皮肤。
上面果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不管它是戳也好、划也好。
几次三番之后,白额歪了歪脑袋,趁着南蔚似乎没注意这边,它前爪蓦地一弹,爪尖前方霎时出现几道白光,然后它就往南蔚身上招呼。
南蔚一个错步,从白额身前滑了出去,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用灵元我很有可能受伤。”
白额叫了一声,也不追他,只换了个地方蹲坐——它这次跑到了洞府入口蹲坐下来,摆明了南蔚如果不让它得逞,它就不会放南蔚进入洞府。
南蔚:“……”
白额又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非常兴奋地叫了两声,好象难得吃定南蔚一次,这个事实让它十分开心。
南蔚眨了眨眼:“一下?”
白额正要点头,想了想,伸出前爪。
南蔚费力地数了又数,数到五根伸直的爪子,他摇头:“五下太多,只能一下。”
白额摇了摇脑袋,坚持地伸着前爪。
南蔚道:“咱们各退一步如何?”
白额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吼?”
南蔚道:“三下,如何?”
白额低下头,伸着两只前爪算了好久,才确定南蔚这次没糊弄自己,答应下来:“吼!”
南蔚走上前来,白额爪尖再度亮起白光,它催动灵元,往南蔚手臂上划去。
由于南蔚并未抵抗,果见他前臂上立即有鲜血流出,当真多了三道伤口。白额盯着伤口看了一眼,忽然叼住南蔚的衣摆,做出往里拖拽的动作来。
南蔚便施施然跟了上去。
这一次,白额在那始终封闭的苗圃前停下,又从门边叼出一块木牌,往南蔚的伤处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