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开封府,府内无事。霍连逍念想着今晚就要和姚天见面,不知怎地,心中不胜之喜。好不容易挨到申酉牌分,先回到家中沐浴包衣,之后安步当车,来到城西的百春楼。伙计一听是纪府订的位子,哈腰陪笑恭恭敬敬迎到楼上雅室,殷勤地沏上热茶。“爷儿请坐。”掩上房门去唤厨房先行送上茶点。
楼下传来歌弦繁管之音,霍连逍只想着姚天不知何时才来,微感心浮气躁,自斟自饮,喝了一杯又一杯,也不知喝下肚的茶水是何滋味。
等了片刻,忽听伊呀一声,有人推开房门,霍连逍心喜转头一看,却是个绿衣姑娘,不是姚天。霍连逍好生失望,道:“姑娘,你走错房间了。”
却听那姑娘道:“我没走错,就是这里。”缓步走了进来。
但觉这声音好生耳熟,那姑娘自阴暗处走进灯光里,只见她两眉弯弯,双瞳剪水,一朵微笑带着熟悉的戏谑,尤其是左颊上那个梨涡,好生眼熟。
“你……”男女授受不亲,碍于礼,霍连逍不便对着人家女眷相看个不停,
却又忍不住瞪大眼睛,端详眼前这个看似陌生却又熟悉的姑娘。
“你当真认不出我了吗?”那姑娘噗哧一笑,歪着头笑道:“我是姚天,你的结拜兄弟啊。”
“天弟?!”霍连逍惊愕万分,欲待不信,细细瞧去,那眉眼鼻唇确是姚天无误,只是换了女装而已。姚天竟是女的?!
“大哥,我其实不叫姚天,我姓纪,纪天遥才是我的本名。我出门扮成男装玩儿,都用这个假名。”纪天遥脸上罕见地出现忐忑,觑着霍连逍神情,道:“你不会怪我骗了你这么久吧?”捏着衣角,有些不安。
霍连逍仍处在震惊之中,一时还不能消化这个事实。与他出生入死、朝夕相处的兄弟竟变成了个姑娘,他又惊又疑,气恼中竟还有一丝奇异的窃喜?
见他不说话,纪天遥急了,快步上前拉着他的右臂摇晃。“大哥,你曾经答应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事,你都不会恼我不理我的,你说话不作数的吗?”
但见她大眼中满是哀恳之色,霍连逍楞楞道:“我……我没恼你。”
纪天遥听了大喜,毫不避忌男女之嫌,牵着他的手走到桌边坐下,为他斟了一杯茶,举杯相敬:“大哥,谢谢你大人大量,原谅我的顽皮淘气吧。”
霍连逍怔怔接过杯子,喝下纪天遥的赔罪茶。她这才一扫之前的担忧,满意地笑了,忙唤伙计:“酒菜好了吗?快送上来。”不多时,酒菜一道地道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
纪天遥夹了一筷鱼肉放到他碗里。“大哥,这是他们最出名的红烧鲈鱼,你尝尝看。”
“多谢。”霍连逍端起碗来,他心绪纷乱,都不知自己吃的东西是何滋味。“你也吃啊。”忽然想起:“你的伤好多了吗?”忆起当时他带她去找大夫治伤,纪天遥死活都不肯月兑衣服,还扯了许多蹩脚的理由,现在想来一切都能解释得过了。
纪天遥笑道:“好多了。谢谢大哥关心。我知道你最近公务繁忙,所以我也就没去打扰你。其实呢,另外一方面我也是怕,不知道要怎么跟你开口说我是个女孩儿,我怕你着恼生气,就此不理我了。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我想这事儿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头发都快烦白了呢。”纪天遥胆大性豪,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对坦白自己是女儿身之事,之所以会这样犹豫不决,都是因为她太在乎霍连逍的看法。
“那就好。”前尘往事,纷至沓来,东一鳞西一爪,他忽地想起,自己曾在武进老家不明就里地和她同榻而眠度过一晚,不禁尴尬万分;见桌上摆着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就喝。
纪天遥忙道:“你别喝那么急啊。”怕他醉了。
灯光下,霍连逍看向纪天遥,但见她今夜轻描脂粉,淡扫蛾眉,容颜清丽,比之男装打扮时更添一份柔婉秀美,不禁心头乱跳,当下不敢再多看,借酒杯盖脸,又喝了一杯。
“大哥,你何时变成酒鬼了?”纪天遥取笑道,伸手盖住了他的杯口。
“我见过你大哥了。”
纪天遥闻言,发起娇嗔来:“我大哥他跑去开封府找你了吗?我都已经跟他说了,教他不要去,他就是不听,还偷偷把我要请你吃饭的请柬给拿走。他没给你添麻烦吧?”
霍连逍摇摇头。“令兄豪迈慷慨,给开封府带来不少援助,哪里是添麻烦,开封府感谢他都来不及了。”又想起纪天宝对自己特别青眼有加,不断叮嘱他多多关照“姚天”,原来他的言外之意竟是如此,这个纪天宝果真如传说中的护妹成痴啊。
听霍连逍并不见怪,纪天遥转嗔为喜,笑咪咪地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来,大哥,我敬你。”
“大哥,我真想念咱们去你老家玩儿的日子,多么逍遥自在。只可惜你回到开封府就得受公家管制,不能时时出来见面。虽说开封就这么一丁点地方,像我们都回来多久了,今天才见上第一次面,要不是我送请柬邀你吃饭,你大概还把我抛到脑后了呢。”
霍连逍本想说:我怎么会忘了你。刚要开口,想到纪天遥身分已变,这句话对着姚天说是兄弟情深,若对纪天遥说这话,却是轻佻浮薄,于是改口道:“大哥公务繁忙,以后见面的机会确实会少得多。”
“那我们约个时间,以后都在百春楼见面。”
霍连逍没接话,他只觉得一切似乎都因为纪天遥恢复身分而改变了。男女之防就像一座高墙矗立在两人之间。纪天遥年纪幼小,天真任性,可是他却不能恣意而为。
“再说吧。”他心中微叹。
“颜大哥现在住在我家,改日我们一起出来聚聚啊。他可用功了,整天都关在书斋里,我叫也叫不动。”
“颜兄现在正在准备科举,等科举过后,咱们再相会也不迟。”
闲聊一阵,酒过三巡,霍连逍也不知自己在烦闷什么。自从见到换了女装的纪天遥,他的心头就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自己,闷得很。是因为纪天遥欺骗他吗?他并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师兄阮星仁屡屡逼迫,言语轻贱,他也仅是一笑置之,只是偶尔遇到他逼人太甚时,避开便罢。
他心事难排,猛灌闷酒,不知不觉就喝多了。纪天遥只顾和他闲叙家常,没去留心他到底喝了多少;等到发现他脸泛红晕,醉眼迷蒙,这才忙抢过酒壶来。“大哥,你喝太多了,小心醉了。”
霍连逍神智昏昏地看向窗外,但见天色已黑,灯火初上,忽尔一笑道:“咦!天黑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还得当差呢。”说着站起身,却是头重脚轻,脚下虚浮,才走出两步,差点踉跄摔倒。
“小心!”纪天遥眼捷手快抢上前去,扶住了他。
两人挨得极近,纪天遥的脸就在眼前,只见她肌肤细致,双眸如星,樱唇含笑,霍连逍不禁看得入迷,神魂痴痴,不知不觉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纪天遥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不禁害羞起来,垂下眼帘。霍连逍本已快凑上她的樱唇一亲芳泽,忽见她含羞带怯的模样,突然心里警钟大响,连忙推开了她。
“我……我要回去了。”霍连逍避开目光不敢看她,但觉浑身燥热,脸上更是烫得灼人。
纪天遥不解他为何突然回避自己,心中微微难过。但她对霍连逍一向敬之爱之,很快就把这小小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展颜笑道:“我的马车就在楼下,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走……”他转过脸来,本想坚拒,但见她一脸依恋,话到舌尖就说不下去了。
“我们又不是外人,你跟我客气什么?”纪天遥撅着嘴道:“你这一回去,都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再像今天这样和你吃饭喝酒,我想多和你相处一会儿,这也不行吗?”
纪天遥走过来挽住他的手,霍连逍脸上又是一阵发烫,他一向守礼自持,尤其刚刚差点因为醉酒而逾了矩,心中更是自警,借口道:“我去解个手,你先到楼下等我吧。”轻轻将手收了回来。
纪天遥微笑点了点头。“那我在门外等你。”先行下楼去了。
霍连逍心乱如麻,既感心旌摇摇,又觉惶惶不安。悄立房中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推门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