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遥直奔回纪宅,众家丁见小姐神色败丧,双目含泪,连忙去通知纪天宝。正在和账房核帐的纪天宝一听,也不管账本了,快马赶回纪宅,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内院,人还未到纪天遥房间,就听到她哭声震天彻地。
“妹妹,你怎么了?”纪天宝猛然推开房门,惊得脸色都白了。
妹妹向来胆大包天,任性妄为,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从未见她掉泪,而今她哭得这般撕心裂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哥!”纪天遥一见亲人,所有委屈心酸悲痛再也禁不住,投入哥哥的怀中放声痛哭。
纪天宝一边拍抚着妹妹的背,一边焦急地问:“天遥,我的好妹妹,你到底怎么了?有事跟哥哥说啊!天塌下来有你哥顶着,不怕!”
“你顶不了!你顶不了!”纪天遥哭得涕泗纵横,将纪天宝的衣襟揉得又湿又皱。
纪天宝怒道:“谁说的?!为了我的好妹子,我什么事都做得到!就是要皇帝老子的脑袋我也给你摘去!你说!到底是什么事?”
纪天遥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两眼已经通红,哽咽道:“霍连逍……霍连逍他要娶亲了,就在下月十八。”
“霍连逍要娶亲了?”纪天宝先是一怒,后是一怔,整个人如泥塑木雕,霎时魂不附体。
纪天遥见他忽然浑浑噩噩,不言不动,也明了了他何以如此。哥哥对霍连逍的未婚妻范宁一见倾心,情深难拔。一桩天赐的亲事,伤心人却有一双。她既悲自己鸳梦难谐,又伤兄长痴心成空,天地间似乎再无人如他兄妹般凄凄惨惨,不由得张臂搂住了兄长,放声大哭。
纪天宝只觉心痛如绞,喉头如被什么东西梗住一般,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来:“好妹妹……霍连逍不是个好东西,呆木头一个,死脑筋又不解风情。你……你忘了他吧。”声音竟是沙哑。
他喋喋不休地数落霍连逍,可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他这个人顶无趣,不会逗女孩儿开心,除了武功好一点,人长得还可以之外,有比我们家有钱吗?你嫁了他,他整天在外面办案抓犯人,能有多少工夫陪你?让你夜夜孤枕,像个活寡妇……”说着说着,竟然眼前一片模糊,脑中宛若浮起那个娇俏身影独守空闺的情景。
“他要娶亲了,他要娶亲了……”如海潮般的悲愁伤痛波波涌来,纪天遥几乎要心碎成尘。
“霍连逍是个什么东西!配得上我妹妹吗!明儿个哥哥把全开封的有钱公子、书生大侠全都找来,给你一个一个挑!我们气死那个霍连逍,让他知道他错过我妹子,是狗眼瞎了!”说到后来,纪天宝发起怒来。只是这怒气是为何而发,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哥……我不要再待在开封……”想到和他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日日相见,可望而不可即,只怕自己会心碎而死。纪天遥呜咽道:“我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总之,我不要再见到他了……”
纪天宝挤出一个笑容,可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好!扮听你的!你要去哪哥都陪你去,咱们不要再见那只可恶的臭小狈。哥带你去塞外放牧,带你去海外寻宝,去哪儿都行。我听说最近有人要去交趾国,不如咱们也去。”
“哥……”
纪天宝搂紧妹妹,听着她越哭越响,自己亦是心酸难禁。终于来到这一天,意中人要嫁给别人,虽知这是迟早之事,既然有缘无分,上天又为何要安排两人相遇?任他豪情万千,也要徒呼负负,无语问苍天。
“好妹妹,你哭吧,有哥呢,哥永远在你身边。”纪天遥闻言,更是伤痛难忍,伤心人对伤心人,老天何以独独薄待他们兄妹?呜呜的哭声不绝。
纪天宝轻拍妹妹背脊,神游天外,想着伊人的一笑一颦,越想越痴,越想越痛,终于落下泪来。
纪府仆佣听得纪氏两兄妹痛哭,知必有伤心之事,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仆佣素闻两兄妹的霹雳手段,谁也不敢来捋虎须打扰他们。已到掌灯时分,没人敢去唤他们用膳,只得将晚膳搁在门外,远远守着,随时候传。颜雨恩前来关心,在门外听得两人对谈,知道霍连逍要成亲了,纪天遥情无所归,两人都是他的好友,也只能叹两人无缘。
翌日一早,纪天宝自妹妹房中出来,命人唤苏总管到书房见他。苏总管早就听说昨日的事情,踏进书房,要等候主人吩咐示下。但见纪天宝坐在那张铺了虎皮的红檀雕椅上,双眼红肿,一脸憔悴,发乱衣皱。这个混世魔王何曾如此落魄失魂过?但他问也不敢问上一声,只是拱手谨立,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纪爷,您有事唤我?”
“苏总管,你跟我说说,我名下财产有多少?”
原来是问帐来的。苏总管心下安了一半,两眼望天,开始絮絮算了起来:“爷的财产可多了,有钱庄十五间、绸缎庄二十八间、良田五百亩,次一点的一千三百亩、当铺九间、茶山三座……”
“好了好了。”纪天宝不耐烦再听下去,挥挥手要他不要再数。“我要你去办一件事,这些财产都帮我变卖了,只留各地别庄。要快!”
苏总管吓了一跳!“纪爷,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变卖?这些店铺都很赚钱,以后利上滚利,纪爷您可会是本朝首富。”
“首富?”纪天宝支着下颐,不屑地哼了一声,“首富又如何?又买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随即换上傲然睥睨的神气,“照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这些年来你为我工作也辛苦了,这样吧,我把开封的店铺送给你。”
苏总管惊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纪天宝在开封的店铺价值万金,等闲不易,他居然轻轻松松浑若无事地就转赠于己,苏总管震惊之余不敢置信,颤着声问道:“纪爷,您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月兑产?您是发生了什么事?咱们相识一场,有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说不准我可以为您出个主意。”心里偷偷猜测,莫非纪天宝犯了禁,做出天地难容的大事,所以急于离开?
纪天宝揉揉眉心,道:“没事!我要离开中土,到别的地方去闯闯,所以这些财产我都要月兑手。你替我办好就是了。”
苏总管又是一惊!“小的怎么没听您说过?这么突然?那小姐呢?您不管她了?”出航海外是何等大事,他服侍纪天宝多年,熟知他虽然狂放大胆,却不是个胡冲乱闯的莽夫,否则哪能撑持起这么大的事业?
“临时起意。小姐自然是跟我去的。”纪天宝轻轻带过,他兄妹俩因为情伤要远走国外,说出去也太丢人。“对了,你再替我办一件事,我要大办粥棚,施医施药,有哪个贫病无依的都可以来领银两,没钱可下葬的,就给他棺木。不用怕花钱,来多少给多少。”
苏总管一日数惊,年过半百的他心脏受不住了,扶着旁边的椅子道:“纪爷,我可以坐一下吗?我……我胸口闷……”纪天宝挥手示意自便,摩挲着一夜长出胡渣未刮的下巴思考着还要做什么。
“纪爷……”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苏总管抚着胸口,噗通一声跪下抱拳道:“纪爷!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说一声就不要了,您不心痛我都为您心痛!我为您打理家业这么多年,您对我信任有加,我老儿不是不感激的,我看您这样舍弃一切,像是什么都不要,飘然引去……”忽然一惊,抖着手颤巍巍指着他道:“您该不会是骗我您要去海外,实际上您是看破红尘要出家吧?”
纪天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饶是他愁闷心伤,也被苏总管这一番话给逗笑,甩了甩手苦笑道:“苏总管,我真服了你,连出家这种事你都想得出来。放心,我纪天宝酒色财气四大不空,出不了家。”顺手抹了一把脸,一夜未眠的脸上才稍稍现出一点血色,眺望门外亮敞敞的天井,“我只是要出去外头看看,看腻了就回来了。”心里惆怅自语:也说不定就此定居海外,做个化外之民,再也不回来了。
见他神驰天外,忽忽若有所失,苏总管还是隐隐觉得自己这位东家似乎有什么伤心事隐而不说,于是劝慰道:“既是出去走走,如果东家信得过我,这几年我就帮纪爷您看着产业,等您回来如何?”
纪天宝摇了摇头。“不必了,钱财乃身外之物,以前我汲汲营营,现在想想当真无趣。人入土不过六尺之地,我拥有再多又有什么用?你就照我意思办了吧。”苏总管还想再劝,纪天宝心意已决,叫他不必再多言。苏总管无奈,只有诺诺称是。
纪天宝站起身,走向门外,日光照着他高大的身量,不知怎地,感觉那身影竟有些孤寂。他走到天井一棵紫薇花下,手抚花瓣,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自痴了。
自从婚期已定,霍连逍连日来仍是勤于公务,写了一信,就说一切事宜都交由母亲备办,自己届时出现做个新郎官就好。
霍母也曾派人来催他回去看看、商量婚礼事宜,他却只跟来人说自己公务繁忙,不克回家,一切听从母亲的意思。霍母无奈,只好叮嘱儿子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累坏了。
这日霍连逍和蓝方出来巡街,走了半晌,两人有些口渴,于是进了一家茶坊喝茶,叫了一壶龙井两碟点心,吃将起来。
正喝茶间,忽然听到隔壁座头的客人在聊天。“喂,你听说了吗?纪天宝最近正在变卖家产,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也听说了,听说他把所有店铺全卖了,高家和陆家两大富豪都抢着要买他的店铺呢。”
“他的店铺生意兴隆,不买才是傻子。不过我说,他家财满天下,干嘛要统统变卖呢?会不会是他外强中干,实际上周转不过来?”
“这我倒没听说。也有人在打听他是不是另有赚钱门路,要将所有资金孤注一掷,大家伙也想跟着他发横财,可是商道上没听到这回事。”
“而且不只如此,他还大发善心,又是赈银又是施棺施米的,现在开封街坊上人人都称他一声纪大善人,谁都不叫他小霸王了。嘿!世道变得真快。”
“不是有句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音也哀』?小霸王转性如此之快,该不会是快被阎王爷招去做女婿了吧?”
“谁晓得?哈哈!炳哈!”
那两人话题一转,谈起一些风花雪月言不及义的事情。霍连逍和蓝方听完壁脚,蓝方问道:“霍头儿,纪天宝把家产变卖一事,你知道吗?”
“我也是此刻才知晓。”
“纪天宝这番整顿家产,不知是何用意?”
霍连逍默然不语,也猜不透纪天宝为何如此。只是这般决绝的做法,教他心头隐隐一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