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纪颐溯休息几日后,便投帖将军府。
圣旨才来几日,将军府的信就来了,说若是他到京城,务必到将军府一叙——
若不是他解决了当日困境,两万兵马一路铲雪一路前进,这种速度等到了南疆都春天了,搞不好边界都被推了上百里,加上长期劳顿,要赢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多亏那三十艘三层大船,几日就到不说,士兵在船上吃好喝好,养足力气,一上岸自然杀杀杀。
讲白了,如果不是纪颐溯刚好在钨州,那将军府迎来的就不是胜仗的嘉许与封赏,而是败仗的责难与追究了。
故虽然是个商人,将军府却接待得十分恳切,在知道他提早来京是想把河路往上拓,老将军一拍胸,没问题,一天之内帮你把话放出去。
老将军还说,京城有的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有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若是有人上门,让他要细细打听,若着实打听不到,可让人到将军府询问,京城谁有钱有权,谁没钱没权,有时候打听不全,还是要问当官的才准。
对纪颐溯而言,最难的就如何把消息放入官府之中,让有兴趣的高官来找他,富商再富也是商,无法轻易进出官爷聚集的场所,原以为要透过方大志运作一番,没想到就这样好了。
原本预备花十几天做的事情,结果一天搞定了,剩下的时间他要干么?
将军府的大管家送他出门时,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他的想法,笑说:“纪少爷既然难得来京,不如四处走走玩玩,要忙碌,回到馨州有的是机会。”
纪颐溯想想也是,遂命张大娘找了游历先生来,细细询问京城四周哪里好玩,有些什么风景名胜,又让游历先生画了地图出来——十五岁前小心藏着本事,十五岁后马不停蹄的显露本事,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没好好玩过一回,既然一时半刻还要留在京城,那就当是老天爷给的假,好好玩上几天。
城南的采香湖果然有趣,有花船,有渔船,花船载客,卖琴卖笑卖风流,渔船载客,却是现捞现煮卖新鲜。
鱼妇不会看不起船姐倚色,船姐也不会看不起鱼妇穷困,各有各的客人,倒是另一派和平景色。
纪颐溯走向最大的那艘竹筏,前头放有四脚桌,还有椅子,看起来比其他小筏舒服许多,贺福出声问那鱼妇,“这位大婶,出船一次怎么算?”
“不管几个人都是二百钱,一次最多六个人,途中捞起的鱼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茶资一人五钱。”
“那这船我们要了。”
附近几个鱼妇都笑了起来,“小扮第一次来吧,花船是随到随有,渔船却是得先定,我停在这,是早先收到定金,在等客人来呢。”
纪颐溯蹙眉,这么重要的事情,游历先生居然没说。
不想白跑,但也不想上花船……
“我看大爷跟两位小扮也不缺钱,若想游湖吃海鲜,不如上那花船吧,一次一两,那上头的货也是我们出船捞的,一样好吃。”鱼妇说到这,突然对后头猛挥手,“李姑娘,这里,这里。”
纪颐溯转头,见三个女子朝这走来。
领头的穿着雪青的裙子,简单的对领样式,湘妃色的腰带一束,更显身段婀娜,那鱼妇对着她直笑,应该就是口中的“李姑娘”了。
后面两丫头,湖蓝衣裙梳的是妇人发式,淡青衣裙的是少女发式,手上挽着个竹蓝,脚步十分轻快。
三人走近了对上眼神,那雪青色衣裙的女子对他一福,竟是那石榴馆的女东家。
纪颐溯见她还记得自己,倒是颇感意外,微一点头算是还礼。
那鱼妇见状,笑说:“既然少爷跟李姑娘认识,不如一起上船吧,除了五钱茶资,不另外多收。”
纪颐溯觉得不太好,正想推辞,却见那李姑娘笑说:“谭大娘刀工极好,鱼肉可薄切到半透明状,这鱼肉在生姜汤中过水一次,鲜美无比,上回公子在我石溜馆花了十两银子,今日让我回请公子吃鲜鱼,”
说完率先上了竹筏,纪颐溯想起张大娘说的,京城民风开放,男女并肩同船都算不上什么大事,若是推辞,倒显得自己小心眼,便跟着上了船。
鱼妇很快解开绳子,后头的梢公见状,长竿一推,竹筏滑入采香湖,再撑个两下便顺着湖水流动飘了出去。
女东家的丫头站在后头,贺福跟贺勤也很有自觉的站着,就纪颐溯跟她坐在椅子上——除了母亲以及妹妹外,他还没跟哪个女人同用一张桌子……有次货船翻覆,货物被水寨劫了,他进寨跟几个水匪头子一桌谈判都不觉得怎么样,此刻却有着些微不自在。
鱼妇给他们奉茶后,很快到后头跟丈夫撒网捕鱼去。
女东家拿起茶壶替他倒了茶,“我姓李,叫李石榴,请问公子贵姓?”
“姓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听到他姓纪,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微妙,但只是一瞬而已,很快的又恢复笑意,“那日听公子口音,应该是从馨州来的吧?”
“李姑娘有认识馨州人?”
“想跟公子打听个事。”
原来是想打听事情,难怪这么干脆要请他上船。
虽然有点不明原因的失望,纪颐溯还是很礼貌的回话,“李姑娘但说不妨,若我知道,必定详细告知。”
“说来也巧,是跟公子同姓,是馨州商船大户纪家的大公子,纪颐生——”
打听大哥做什么?
“之前的未婚妻,齐家茶园的齐小姐。”
齐小姐?
“我在馨州住饼一段时间,跟齐小姐多有来往,也知道她定了好亲事,却被纪家大少爷毁婚,我到了京城后,几次去信给齐小姐,却是没有回音,派人去齐家询问,什么都问不出来,若纪公子是馨州人,或许能知道一些。”
眼见李石榴神色企盼,纪颐溯实在很想找地洞钻进去,大哥这件事情真是错得离谱,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未婚妻的庶姊,这是多甩齐小姐的脸,更别说强夺良家妇女是有罪的,得罪的还是苏副知州,再有钱的商人也跟官斗不起,何况是馨州第二大的官儿。
大哥以为的命运与真爱让爹对两家赔尽小心,为了让苏副知州息怒,别押大哥入狱,也别找纪家商船的麻烦,纪家足足去了三分之一的存银,大哥一句道歉都没有,还大摇大摆的带着齐家那庶女进门。
几年过去,大家都想假装忘了这件事情,没想到京城的采香湖上,会有个女人问起,齐小姐如何?
纪颐溯尽量让声音如常,“听说,齐小姐由叔父接走,以旁支身分嫁人。”
“旁支啊……”李石榴叹息一声,“那个纪颐生,回纪家了吗?”
“没有。”
“齐金珠可有生儿子?”
纪颐溯原想,齐金珠是谁,转念一想,应该就是齐小姐那个庶姊,大哥的那个命运,她既然跟齐小姐交好,知道庶姊的名字也不意外。
幸好“纪”在康祈府是大姓,大概每十人就有一人姓纪,就算同姓,也不算什么意外。
“我离开馨州时,听说她膝下只两个女儿,纪家不准她入门。”
李石榴跟她两个丫头一听都是噗哧一笑,那淡青衣裙的丫头笑说:“姑娘,这齐金珠跟她娘一样,还真是没享福的命。”
“命运呗。”李石榴喝了口茶,显得很高兴,见他颇有疑惑,倒是笑了,“也不瞒公子,齐金珠的母亲尤氏当年是齐太太特别选来的陪嫁丫头,本来就是准备自己怀孕后,要提拔上来伺候丈夫,谁知道她心急,结果一辈子是丫头,这齐金珠也是,齐太太要把她嫁给秀子书院的一个姓甘的国生,她嫌那国生穷,一日两顿,家里有病母还有妹妹,又觉得齐太太想坑自己,这才想办法攀上纪颐生,纪少爷肯定不知道,那甘公子去年连中京生跟进士两项,皇上钦点第十九名,今年初已经到晁州上任去,齐金珠若是不要那样贪慕富贵,听从齐太太安排,现在就是堂堂正正的官夫人。”
说到这里,她倒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跟齐小姐感情甚笃,见她被打了那样大的脸,心里实在讨厌齐金珠跟纪颐生,此刻见两人这般情景,也算对得起齐小姐受的委屈,多有失态,女子计较的便只有后宅之事,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纪颐溯点点头又摇摇头,“待我回馨州,再替李姑娘打听打听齐小姐现在的夫家在何处。”
李石榴闻言一笑,“那真是多谢纪公子了。”
纪颐溯见她眼神流转,笑靥明媚,只觉得胸口的地方怪怪的——李石榴跟那些木头一般的淑女真是不一样,还以为女子常居后宅,自然显呆,没想到有这样活泼大方的。
“李姑娘既然与齐小姐相交,那么也是馨州人了?”
“我在馨州住到十六岁,这才到京城。”
纪颐溯原本只想找些共同话题,风土民情之类的,随意说说,但李石榴却说自己住到十六岁为止,那他倒不好继续就这问题问下去了,不然倒像是在探她隐私似的。
“馨州已经算是好地方了,可没想到京城更好。”李石榴倒是不太介意,迎着湖面清风,微微一笑,“天子脚下,果然是地方不能比。”
贺勤倒有点不服气了,“李姑娘怎么这样说,我看馨州就挺好,就算是农人,也吃得起肉。”
见纪颐溯横了他一眼,李石榴笑说:“不要紧,馨州的农人樵夫吃得起肉,京城的农人樵夫也吃得起,但馨州的女人要是像我一样把名字挂上店,只怕要被骂上经年,可京城却是见怪不怪,各位既然由张大娘带来,只怕我的出身也大概知晓,
我的确是在馨州待不下去,娘家之人嫌我丢李家的脸,不准我继续住在李家,就连邻居也是指指点点,可我一不想出家,二不想自尽,只能离家千里,一样的事情在家乡人人落井下石,可在京城,倒是不少人说我夫家王八蛋——我读书不多,这位小扮倒是平心想想,若是自己的妹子被夫家坑了,是希望她住在馨州,一辈子别出门抑郁而终,还是希望她到京城过上像人的日子?”
贺勤被她说得无法回嘴,纪颐溯笑骂,“活该。”
又想,若是如此,李石榴也真不容易。
只是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馨州这几年的大户,除了被自己大哥坑了的齐家之外,还有哪家姓李的人家被坑了。
会说大户是因为开一个馆子,所费不赀,那石播馆没几千两也盖不起来,一女子出门能带上这些钱,家里库房之丰,绝对不是用说的。
姓李,也不可能是他跟李知茜,玉帛有孕虽是他设计,但要传出去,是纪家规矩不好,女方这才不嫁,与女方的德仪品行评价一点影响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