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一股初秋的凉意莎莎地摇撼着典雅小院中婆娑的树影,一片被月色裹了层薄如蝉翼般清辉的叶子盘旋着月兑离枝干,在空中打了个漩,翻飞着落在地上,而如水的月光则透过窗前薄薄的轻纱静静地泄在床上、被子上,洒落了一室的清冷。
“……妈妈!”赵青猛地坐起来。
蒙懵地看着眼前被皎白月色染了层清辉的帷帐,手边迎枕上依稀可辨的缠枝花,好半天,赵青才清醒过来。
又做梦了!
又梦到小时候送妈妈出差,小姑姑抱着自己站在家门口,看着妈妈拎着大皮箱的背影匆匆地离自己越来越远,任自己怎么哭泣呼喊,都不肯回头……直到哭醒。
妈妈年轻时的身影还清晰地印在心头,睡不着觉,赵青索性披衣下地,缓缓地来的窗前,拉开窗纱,仰头望着窗外蓝缎色的星空中一轮高高的明月……
窗前的香樟树,院中间的小水池、假山、雕梁画柱的抄手游廊,都伫立在朦胧中。夜色澄明,风清月朗,旖旎成水墨。
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连记忆都变的透明。
“……我看郭晟睿就挺好的,人品正直,性子沉稳,又能包容你的火爆脾气,风雨不误地来接你,三天两头地来陪我和你爸。”
“……这么好的男人,你竟然嫌他太温,没男子气!”
“……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
“找个和你一样暴躁的,两人打翻了天?”
“……这次这个男人是个副行长,你李姨费了不少心,这次你要再给我谈黄了,今后就别进这个家门!”
……
母亲的唠叨一遍一遍在耳边回荡,赵青手下意识地抚上已微微有些隆起的小月复。
母亲,说这些话时,对自己一定是又恨又爱吧?
她生性坚韧,记得小时候上树掏鸟窝摔下来,小腿摔折了,疼的满头大汗,却一声都没吭,还笑着安慰吓得脸色发白的表哥和一起在树下等她的临家小弟,“没事儿,就是脚脖子崴了。”
可即便这样的她,也生生地感到了艰难,感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一看到饭就生出一股畏惧退缩。
从来不知道怀孩子竟然这么遭罪,如果不是性命攸关,她怕是也早就退缩了,放弃了。
一个孩子,从孕育到出生,再到长大,身为母亲究竟要付出多少艰辛?!
不当妈不知父母恩。
只有自己真正经历了,才知道父母对自己的恩情有多深!
可惜,她知道的太晚了!
想回报时,已两世为人,已经和父母恩亲远隔了一个红尘!
“……不结婚只要孩子,什么都不用当父亲的操心?吃女乃,穿衣,换尿布,哪一样轻松了,你以为养个孩子那么容易,气一吹就长大了?!”那日听说自己想做单身妈妈时,母亲愤懑的话尤在耳边,她还清晰地记得起夜时听到母亲卧室中传来的低泣声……
当时的她怎么会那么狠心,偷听了半天竟然还能心虚地悄悄回到卧室用大被蒙起头!
眼前景物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
“妈妈,如果能回去,我一定不再气你,不再惊世骇俗地张罗做单身妈妈!”
“妈妈,如果能回去,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地找个男人嫁了,给您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外孙。”
“妈妈,如过我还能够回去,我一定不再那么拼命工作,一定要常回家看看,晚上倒盆热水帮您烫烫老寒腿,早晨替您梳起那斑驳的白发……”心里默默地念叨着,一首遗忘已久的歌儿轻轻地从赵青唇边溢出。
长夜空虚使我怀旧事,明月朗相对念母亲;父母亲爱心,柔善像碧月,怀念怎不悲莫禁。
长夜空虚枕冷夜半泣,遥路远碧海示我心;父母亲爱心柔善像碧月,常在心里问何日报?亲恩应该报,应该惜取孝道,惟独我离别,无法慰亲旁。轻弹曲韵梦中送!
谁在唱歌?
这么好听。
睡在暖阁中的夏竹披衣下地,循着声音来的卧室。
就看见窗前的清冷背影。
一身月白色的衾衣,如缎的长发瀑布般垂到腰际,清冷的月光透过明亮的玻璃射进来,照在身上,勾勒出如韧柳般纤细却优美的轮廓。
不知道怎的,明明这就是一幅动人心魄的水墨画,可夏竹却没由来生出一股莫名的感伤。
凝望着月色下那孤单身影,忍不住低低抽噎出声。
是啊,小小年纪就守了寡,每日折腾的死去活来,夜半来清风孤枕,上有婆婆不喜,下有小姑不敬,还有一个随时准备挑毛病的大太太虎视眈眈,这日子……任谁也难熬!
“谁?”
赵青蓦然转过身。
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脸上已满是泪痕。
“三女乃女乃!”夏竹一把抱住她,“您要难过,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
把赵青吓了一跳。
恍然才发觉夏竹误会了。
“没事儿,没事儿……”她忙拍拍夏竹后背,“我只是发现做母亲原来这么辛苦,忽然就想我母亲了。”又道,“你快别哭了,仔细吵醒其他人。”
“三女乃女乃若想母亲了,不如明儿就回了老太太和大太太,请方太太过来看看您……”夏竹不好意思地擦净眼泪。
请,……方太太来?
赵青一脸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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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听了就冷笑一声。
“她终于熬不住了!”
“空房哪是那么容易守的?”苏妈妈呵呵地笑,“听说她吃一口吐一口,人整瘦了一圈。”
大太太也呵呵地笑起来。
屋里洋溢着一股轻松的喜悦。
祭房管事送来沈怀瑜烧五七用的祭品清单,“……大太太瞧瞧,还差什么?”
心不在焉地看着清单,大太太喃喃自语,“……这么一老折腾,怎么那孩子就不掉呢?”
苏妈妈听了不由脸色大变,“吐成这样,老太太会让她出府祭典吗?”。
神色猛地一僵,大太太手里的清单轻飘飘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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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也正诧异地看着青梅,“……半夜里传出哭声?”
青梅点点头,“把吴妈妈都给惊醒了,一问,说是想方太太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怀着身孕……”田妈妈叹了口气,“受不住也是有的。”
“还有三天就该给三爷烧五七了,她进门也一个月了……”老太太自言自语道,“方太太怎么竟一直没来看她?”
母子连心,按说,方太太早就该来看她才对。
难道,这里有什么隐衷?
手里一根刚剪断的花枝捋直了又煨弯,又捋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节一节,老太太却全然不觉,眉头拧成了一团。
“哎呀,这还用说?”画梅笑道,“女儿做下了这么丢脸的事儿,若不是……”若不是三爷唯一骨血,早就被休回门了,“躲都来不及,她哪还有脸来见您?”
想想也有道理,老太太讶然失笑。
“说的也是。”把满手的碎花枝扔到托盘中,“这人老了,就爱瞎寻思。”
“她折腾的太厉害了,要保住这孩子,老太太还是低低头,请方太太来吧。”田妈妈趁机劝道。
“她正经婆婆都不管……”老太太声音有些犹豫。
这件事儿最好是二太太出头去求大太太。
从撵艾菊等人到买丫鬟再到同意赵青吃空饷,这一庄庄,一件件都让大太太暴跳如雷,好在老太太占着理。
这件事就不同了。
名不正言不顺的,若老太太擅自决定,一旦被大太太名正言顺地驳回,她这张老脸都没处搁。
如今沈家的生计可全靠大房!
心思一转,田妈妈便明白了老太太的难处,不由叹了口气,“……也不知二太太能不能想到这些?”
即便想起,怕是也不敢开口吧?
想起二太太那畏缩怯懦的性子,画梅在心里为赵青叹了口气。
那面二老爷正在劝领着丫鬟叠金元宝的二太太:
“这些东西祭房都给准备了,你就别操心了,去丽景阁瞧瞧,若真是想家,就回了老太太和大太太把方太太给请进来。”逝去的固然让人伤感缅怀,可活着的总要活下去。
尤其还有一个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孩子需要呵护!
把折好的金元宝放到纸箱中,二太太兀自又拿起一张剪好的金珀纸从中间对折开来,“瑜儿从小手面就大,我怕大嫂准备的不够他花儿。”感觉丈夫的目光一直注视自己,又头也不抬地诺诺道,“方太太自己不来看女儿,哪有当婆婆的去请的理儿?”摇摇头,“这有失沈家体面,大嫂不会答应的。”
想起赵青进门三天就换了丽景阁奴才,五天就把府里折腾的底朝天,竟还破天荒地要去了二十一人的空饷,令府里人集体失声,把大太太气的差点吐血,二老爷就叹了口气。
气成那样,大太太若能答应请方太太才怪。
气氛有些沉闷。
满屋子就听见沙沙的折纸声。
小丫鬟带了紫鹃进来。
“听说三女乃女乃想方太太了,大太太的意思不如二太太去瞧瞧,若真想的厉害,就请方太太过来,好歹能吃些东西,保住孩子才是。”
她错了,大嫂本来就是个面冷心热心胸开阔的!
二太太听了眼前就一亮。
她放下手里的活吩咐书香道,“把我那套翡翠头面找出来,给大嫂送去。”
紫鹃眼底就闪过一丝轻蔑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