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轻巧巧的两个字眼又暗藏着多少盼望多少等待多少急不可耐,唯有慕容钦他自己知道。
两人落了坐,慕容钦娴熟地为七娘斟满清茶。
他今日泡的,不是以往素日的花茶,而是新制的君山银针,茶叶细女敕如银针,茶香清淡,味却微苦,一如他多日来的心境。
急于解释,却是不知如何开口,因此苦涩暗生。
两人静静对坐,茶香四溢,偶有樱花落入肩头,时光好似静止了般。
七娘有许多疑惑,却是话到嘴边又随着清茶下到了肚子里。
她如今能做的,唯有等待。
静下来的樱花树下,便有了一丝尴尬在蔓延。
四月的阳光透过枝头满树繁花,稀稀疏疏的散落下来。
“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钦字,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慕<容钦放下茶盏,娓娓道来。
有些事七娘虽然早就打听到了,可再次听到他自己说,心里头仍然不是滋味,特别是提到他母妃通敌叛国害死自己父亲母亲一事。
“我母妃这一生很是钟爱父皇,可却是落得个凌迟处死的下场。”慕容钦面色戚戚,“那时我尚且年幼,祖母将我囚禁于万寿宫的内院里,直到母妃三七已过,我方才知晓!”
“我是这世上最不孝的儿子,竟然连她的葬礼都未曾参加!”慕容钦语带哽咽。
七娘眼里溢满同情,却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
毕竟。他母妃害死的正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慕容钦神色越发激动,说道最后竟然一把抓住七娘的手,咬牙切齿地追问,
“若我说,我母妃并未曾害过你父母,你可信我?”
七娘一听,愣得瞪大双眼,半天未曾回神……
第四十五章回首
慕容钦抓着的手不由得一紧,她……是不信自己了……
他这又是何苦,为何要逼她回答,长风将军及夫人惨死沙场时。她尚且不足两岁。又能知道些什么,不过都是后来听亲人与世人的述说罢了,更何况,自己与七娘仅有素面之缘。交情尚且不深。他又有何资格让她来相信自己?
不过是。他多日来胡思乱想、痴心妄想一场罢了
慕容钦心里头涌动着期盼、渴望、无奈以及等待的煎熬和失望,可纵使心里头万般滋味,终究只化成了嘴角溢出的一声轻叹……
等待的时间便是答案。
慕容钦眼角闪过失望。缓缓松开了紧抓的双手,眼里神色逐渐恢复清明。
刚刚,是他失礼了。
可不待这歉意十足的话说出口,七娘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放在一侧微凉的手,神情很是急切与不忍,
“我…….我信!”
轻轻柔柔的话语飘落下来。
慕容钦顿时神色一僵,眼里头刚刚恢复的清明早已经不再,涌动着的是惊讶以及…….喜悦!
她终究是信自己的,多好!
她的来信里没有只言片语的询问,那不是她害怕,也不是她胆怯,更不是她的不屑一顾。
而是,她对他慕容钦的相信!
他不由得回握住那双纤细玉手,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翘。
这世间,除了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便只有她——苏牧梨相信自己,义无反顾的相信自己。
他不由得紧了紧握着的玉手,眼神更显热切。
七娘回了神,脸色顿时郝然,慌乱地垂下眼睑,扭捏着抽出了双手。
刚刚自己也太…….大胆了。
就是放在前世,她也从没有如此主动的抓过一男子的手啊!
可是,方才她一瞧见慕容公子眼里的失望与哀伤,便是控制不住地说了那话做了那事。
其实,在她的心底深处,她苏牧梨的确也是相信他慕容钦的话的!
“想来,这便是公子苦心安排布置七娘回将军府的原因了。”七娘抿了口清茶,神色恢复清明。
一年前,太行山角的故意接近,一月前从霁州赶回岑州,还有那日回府县老爷的突然到访,以及今日王家的诊治的事情。
这一切一切只怕都是早有安排。
慕容钦神色一愣,眼里便闪过赞赏,“娘子果然聪慧。”
如此说来,他接近自己,原来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的安排,并不是所谓的缘分。
七娘眼角闪过失望,终究是自己多心了…….
“可是公子又有何证据,来证明霍氏与我父亲母亲惨死无关呢?”
相信归相信,可是这证据却也是少不了的。
终于,说道了正题上来了。
慕容钦从袖口里取出一串紫檀木佛珠,“这串佛珠还是我四岁生日那年,玖能国师赠与我的,据说是国师亲手制作,它能够驱魔降妖护佑我一生平安,所以母妃一直叫我戴在身上从未离身的。”
他说起往事,言语间透露着淡淡温情。
“那年,我刚满六岁,舅父的嫡长孙尚且不足三岁,那段时日总是异常哭闹,舅父想了许多法子都治不好侄儿的病,后来听了法师的建议向母妃求借了我这串佛珠过去为其安枕。”
“果然,侄儿的哭闹便是再没发过,却想不到不出半月,霍氏便因长风将军一事而被满门抄斩!”慕容钦眼里闪过痛楚。
七娘瞧着心有不忍,她稍稍迟疑,便巧妙的转移话题,“那……这串珠子……”
慕容钦给她递送过来,七娘小心接过,拿在手里仔细观察。
紫檀木佛珠,总共十四粒。颗颗圆滑饱满,大小形态完全一致,色泽乃是正宗的紫红色,因着年代久远,佛珠上可见几处细如牛毛般的纹路,就是人们俗称的“牛毛纹”。
七娘认得,这串佛珠正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小叶紫檀木佛珠。
在前世,她曾高价拍卖下一串作为送给祖母的七十大寿贺礼。
可是,她还是没有任何线索类的发现。
这是霍氏一族在死前最后留有的慕容钦物件,其后一直到霍氏被诛杀死去多日。他才被告知。
所以。如果霍氏真的是被冤枉而死,那么极有可能这串佛珠里便藏有重要线索。
七娘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仍然是没有任何收获。
小叶紫檀木质地非常的硬实,在前世它可是各国皇室用来做家具的最佳材质。因而这串佛珠历经十数年方才可见几处表浅的“牛毛纹”。若想在佛珠里面动手脚只怕是难。
那么。便只能是串珠的线了。
七娘心思一动,小心地分开紧靠在一起的两粒佛珠,艰难地露出了里面的串线。
她认得这串珠的线。正是娘亲给她留下的那方青蝉翼繁花墨梨手帕里的绣线,极其珍贵的北宜天蚕丝。
她再仔细一瞧,便终于发现了异常。
北宜天蚕丝据说以其异常纤细、异常坚韧、异常透明、异常稀有而出名,可是这根串线却不是完全透明的。
七娘不好再动佛珠,她交还给慕容钦,“证据可是藏在佛珠串线里头?”
慕容钦眼里赞赏更浓,“娘子心思细腻,正是如你所说。”
他仔细找到细小的线头,格外小心地解着串线,费了好半天功夫方才解了开来,然后从包裹着数十根北宜天蚕丝的丝线里抽出了一根细窄狭长的纯白色透明纱带。
七娘接过仔细查看,未见任何字迹图案,她疑惑地望向对面。
慕容钦会意,取过纱带铺平放于青石桌上,然后端起茶盏滴了数滴茶水上去,只见丝带如同海绵般吸了水迹立马膨大变宽变长,同时原本的纯白透明变成淡黄色,然后慢慢的上面开始出现淡黑色字迹。
七娘看得目瞪口呆,原来真的存在如此神奇的事情。
寥寥数语的字迹却是龙飞凤舞、潦草杂乱,尤以见得当年书写者的急切与慌乱。
里面提及了长风将军之死,霍氏之清白,以及杨氏。
“杨氏?”七娘好奇追问。
慕容钦眼里闪过狠厉,“杨氏乃是前朝重臣,其祖先在圣祖皇帝御驾亲征西域时,曾舍命救下圣祖性命,杨家因此备受圣祖重用,之后家族中人才辈出,几乎涉猎了朝廷权势的各方各面,杨氏一时权倾朝野。不过,在前朝时期杨氏家族就开始走向没落,到了本朝,家族中仅有杨家长房老爷杨文公在朝为官,其胞妹被皇上纳入后宫,封为杨贵人。”
说道这里,慕容钦眼里恨意越发明显,“可杨贵人却是在入宫不到一年便生下皇长子——慕容祁,也正是今年年初被废的太子!”
“太子?”
“正是,如今我仍然清楚记得,那年六月母妃惨死,而八月慕容祁却突然被立为太子皇储。”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还记得,慕容祁被立为太子后一时风光无限,群臣称颂赞贺,太子舅父杨文公也被提升为正三品都察院左副都御使,一时间杨氏一族水涨船高。
而他的舅父,霍氏长房嫡子,却被革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落得个满门抄斩的凄凉下场。
而他,刚刚痛失生母,尚在孝期,却是被朝廷重臣多番指责痛批,世人百姓谩骂侮辱,亲人兄妹嘲讽嫌弃,就是往日里甚是喜爱他的皇祖母,也对他多番避之不见。
他仍然清楚记得,那日是八月中秋佳节,他既是罪妃之后又是尚在孝期,是没资格参加宫中晚宴的,虽然心里头知道许多人对他的不喜与嫌弃,可是他年幼,他胆小,他害怕,他极力想去寻求曾经的温暖。
于是,他挣月兑了内室公公们的阻拦,义无反顾地跑进了万寿宫,见到了多日来很是想念的祖母。
皇祖母正端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宫人梳妆打扮。
他恭敬地跪下行礼。可刚刚开口唤了声“皇祖母”便是哽咽哭泣起来。
然而,好半响都无人理他。
宫人们照样有序无乱地忙碌着,而往日里总是满脸慈爱笑容的皇祖母,今日却是格外的严肃冷淡。
她没有唤他起身,没有如往常般笑着招手让他过去,没有一把抱住他给他尝新制的桂花糕,她的皇祖母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便在梳妆完后被众人搀扶着离去了。
她那宽而长的明黄色锦绣纱彩云金龙朝袍尾端,缓缓地扫过一直扑放在地上的稚女敕双手,滑过他手背的彩云金龙绣线异常冰凉刺心。一如皇祖母最后留下的话语。
“哀家。不再是你的皇祖母!”
他呆呆地跪在玉石砖地上,大颗大颗的泪水一直止不住地往下掉,滴落到上等玉石砖上,“滴答滴答”脆响个不停。正如同他无比渴望温暖的心一片一片的瓦解破裂……
他便是一直一直跪在万寿宫里。直到倾斜的阳光消散不再。直到夜幕无情降临,直到耳边传来远处喜乐的丝竹之声,直到手边的泪水连成一滩。他抽泣着借着窗口射入的微弱的星光,看见了自己眼里无边无际的痛楚,看见了自己伪装的倔强与坚强,看见了自己最后的心如死灰…….
那一年,他刚满六岁……
往事如同雨季的潮水向慕容钦喷涌而来,让已过弱冠之年的他,胸口仍是抑制不住的抽痛。
七娘想到这,当真是欲哭无奈。
慕容钦细想了想,再看到七娘满脸的不解疑惑,心里头却是越发肯定了!
“噬魂引,生死约!”果然是名不虚传!
他了然一笑,眼角眉梢的温情立现,“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子一月前方才大病一场,想来还是需要多加调养才是。
七娘听了,心里头一暖,倒真希望是如此了。
她缓了过来,心思便又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上,“公子方才所言,便是霍氏灭门之后杨氏立马飞黄腾达,可是这并不能足够说明杀害我父母亲的便是杨氏啊?”
言外之意,小叶紫檀木里的线索只不过是霍氏的片面之词,不足以可信。
慕容钦听此言后并没有不悦,反而是由衷地喜悦,苏牧梨果然如尘素说的——聪慧异常。
她虽然直觉是相信自己,却不是盲目相信,能从前程往事里寻找到答案,然后十分理性地问他要证据,到现在思维缜密的推理。
的确,仅仅有霍氏留下的遗言是不能证明什么的。虽然他母妃霍氏一族被毁后,最大的得益之人便是慕容祁,可是难道仅凭这些,便认定是杨氏一族陷害的长风将军然后嫁祸于霍氏?
岂不是太过荒唐?
慕容钦但笑不语,七娘眼里头的疑惑更是浓郁。
他悠闲地轻敲了敲石桌数下,然后红木雕花门栏后便缓缓走出一人,正是方才悄然离去的尘素婆婆!
七娘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唤出了口,“婆婆?”她仍然不信地追问,“婆婆可是来唤我回府的?”
尘素却是恭敬地行礼,起身前还不忘唤了声,“慕容皇子安好!”
七娘脸上的惊讶不言而喻
原来,尘素婆婆一早便知道慕容钦的身份,原来这一路的安排都是早有预谋,原来她的身边也不乏欺骗她的人。
此刻,七娘心里头五味成杂。尘素婆婆是母亲的女乃娘,也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些年以来,一直是她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陪伴自己,可是……
她一直以为,祖母、半香和尘素婆婆是她此生最为信任最为重要的人……
七娘心里头道不出说不明的难受。
今日,她亲身经历了太多的意外。先是慕容钦公子承认了自己的故意接近以及连番的精心安排,然后是父母亲惨死原来另有隐情,再到如今尘素婆婆的刻意欺骗。
之前,她所以为的缘分情缘原来不过是精心设计后的相遇,她所信任的身边人却也是背着她与他人另有所谋。
尘素满脸歉意,不停地赔着不是,又将自己如何与慕容钦见面,如何与他定下的约定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娘子,老奴当初也是无奈才不得不欺瞒着您的。”尘素仍然跪在地上,言语间满是无奈。
的确,一年前的自己半痴半傻,还是个站不能立口不能说的傻儿,就算婆婆告诉于她又有何意义?
可她这心里头还是难受。
“娘子,当年将军与夫人惨死后,老奴依照夫人遗言,带着娘子隐居避世山野多年,直到慕容皇子找上前来,方才……方才……”她不由得哭出了声,便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七娘看着尘素婆婆匍匐在地哭成了个泪人,她也是于心不忍,婆婆毕竟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也是为着她母亲为着她好的。
她起身上前搀扶起尘素,“婆婆所作所为都是为着我父母为着七娘,又有何错?”
“娘子……”尘素满脸的不敢置信,刚刚擦干的眼角又有泪溢了出来。
七娘叹气,“婆婆无需再自责了,事出有因也是不得已罢了。”
一直在旁边冷眼瞧着的慕容钦,听得此言神情一怔,望向七娘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同病相怜。
事出有因,身不由己!
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如此?
日头开始偏西,方才还是夹带着暖意的微风,此刻吹在身上便多了几分凉意。
时间有限,尘素婆婆便是简要的将往事说了个大概。
原来,当年长风将军在七娘未满周岁便挂帅上了战场,此番对阵的正是南蛮与西域的十万联盟大军。后来敌军不敌将军神勇,便使出奸计从岑州盗走了七娘以此威胁,虽然后来夫人成功救下娘子,可长风将军却是惨死沙场。
然而,王夫人在扶灵回岑州的途中意外收到情报,说将军之死其实是被朝中奸人所害,她愤恨至极,一路追查线索到了帝都,后来因为南蛮与西域又进犯我国,夫人报仇心切便是不顾劝阻的再次上了战场,然后……便是再也未能活着回来……
“这也是夫人生前留下的遗物。”尘素从怀里掏出了个手帕递了过来。
七娘一层一层地打开,如同抽丝剥茧般,最终藏于里面的只是片碎玉,确切的来说是半块玉扳指。
“看看上面是否有字?”慕容钦提醒道。
七娘依言仔细查看,内面果然有字。
“珺亿?”七娘疑惑地抬头,试探地询问,“谁是珺亿?”
慕容钦神色一暗,“废太子慕容祁,字珺亿。”
也就是说,她母亲身前已经查到了废太子身上,也就是说杀害她父亲的真的是另有他人,也就是说,慕容钦与她苏牧梨之间并无不共戴天之仇!
七娘不知为何的心里头一松,面上却是神色如常,“公子此番大费周折,难道便只是向七娘道明真相?”
慕容钦舒心一笑,“此番,一是向娘子道明真相。”他停了停,眼角闪过坚定,“二来,便是希望日后娘子能与我一起查明长风将军的真正死因。”(未完待续。)